就在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灭时,转机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悄然降临。一位穿着朴素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在仔细翻阅了我留在某洋行会客室的几份废弃方案草图后,通过门房辗转找到了我。他叫陈启明,是沪上新成立的一家小型华资银行的经理。
“宋小姐,”陈先生的声音不高,带着知识分子的温和与一丝谨慎,“您的方案……很特别。尤其是这份关于在闸北区设计新型工人居住区的构想,虽然只是草图,但里面‘采光通风’、‘实用集约’的理念,非常务实,成本控制也考虑得很周到。这正是我们银行目前想尝试支持的项目类型。”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我们银行不大,预算有限,要求却很具体。工期紧,预算卡得死,而且……位置不算好。不知宋小姐是否愿意接下这个委托?”
“我愿意!”这三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激动。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陈先生,请给我详细的要求。我向您保证,我会拿出最优的方案,在预算内,按时完成。”
接下委托,如同在黑暗的隧道尽头看到了一丝微光。亭子间里的灯火,熄灭得越来越晚。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那份设计图上。精确计算每一寸空间,反复推敲每一种廉价但坚固的建筑材料,在有限的预算内追求最大的实用性和一丝人性化的关怀。铅笔磨秃了一支又一支,橡皮擦掉了一层又一层,图纸上的线条渐渐清晰、丰满,凝聚成一个在夹缝中顽强生长的希望。
三个月,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当“知婉建筑设计事务所”那方小小的、簇新的铜牌,终于挂在外滩边缘一栋不起眼的旧楼二层办公室门外时,我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办公室不大,只勉强放下一张绘图桌、一个文件柜和两张待客的藤椅。墙上空空荡荡,唯一的装饰是我亲手钉上去的几张重要设计草图。窗外,是外滩恢弘的天际线,那些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巨大建筑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我小小的“王国”笼罩其中。但这方寸之地,却是我用双手和那串再也无法赎回的珍珠项链,硬生生从石头缝里挣出来的天地。
开业首日,没有任何宾客盈门的热闹。只有我独自一人,穿着新做的藏青色呢料西装套裙,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我走到绘图桌前,展开那份为陈经理的银行设计的工人住宅区最终图纸。线条流畅,标注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心血。指尖抚过光滑的纸面,那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能触摸到图纸深处搏动着的、属于未来的生命力。三个月来的疲惫、屈辱、挣扎,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处。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急促的砸门声,像冰雹一样骤然响起!毫无预兆,震得薄薄的门板簌簌发抖,连带着门框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心猛地一沉,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谁?讨债的?找麻烦的地痞?还是……父亲?
没等我做出反应,“哗啦——砰!!!”
一声刺耳欲裂的玻璃爆裂声!办公室门上那扇不大的玻璃窗应声粉碎!无数尖锐的碎片像冰晶一样四处迸射,哗啦啦落在地板上,反射着窗外夕阳最后一点残血般的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几块较大的玻璃碎片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紧接着,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裹挟着风声和门外粗野的咒骂,穿过破碎的玻璃窗洞,重重地砸了进来!
“不识抬举的臭娘们!”
“给脸不要脸!”
“砸!给老子狠狠地砸!”
石块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砸在文件柜的铁皮上,留下难看的凹痕;有一块甚至擦着我的鬓角飞过,带起的风撩起了几根发丝。碎玻璃渣和墙皮灰簌簌落下,落了满头满肩。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不能尖叫,不能倒下!这里是“知婉设计”,是我的战场!我强迫自己挪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扇还在微微震颤、布满狰狞裂痕和破洞的门。
门外砸石头和叫骂的声音似乎停歇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快速远去。
破碎的玻璃窗洞,像一张咧开的、嘲笑的嘴。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打着旋儿。我弯下腰,颤抖的手指拂开门口狼藉的玻璃碎片和碎石块。在门缝与冰冷地板的交接处,躺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用拆开,那信封的质地,那熟悉的、带着一种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已经昭示了它的来源——霞飞路宋公馆。
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撕开封口,抽出一张印着宋公馆暗纹笺头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比上次当铺里的便条更加遒劲,也更加冷酷,每一个笔画都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宋知婉:
汝执迷不悟,自甘堕落,与下等工匠为伍,辱没门楣至此,宋家已容你不得!
即刻返家,与李家完婚。此乃最后机会。
若明日日落之前,汝仍未踏进霞飞路公馆大门——
族谱除名,父女情绝!宋家再无宋知婉此人!
勿谓言之不预!
父宋翰章”
最后落款的“父”字,写得又大又重,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口。冰冷的绝望,混杂着被彻底抛弃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信纸从我颤抖的指间滑落,飘飘荡荡,最终覆盖在满地的玻璃狼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