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听我在宋家厨房帮工的表舅讲,老爷把书房都砸了!说大小姐把祖传的宝贝都当了,就为了逃掉跟汇丰银行小开的婚事……啧啧,真是败家啊!”
“女人嘛,读那么多书有屁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宋老爷给她寻的可是金龟婿,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真是不知好歹……”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馄饨汤的热气熏得眼睛发涩,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馄饨皮堵住了,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钝痛。不知好歹?败家?原来在世人眼中,我的挣扎和选择,竟是这样一副不堪的图景。我放下调羹,铜钱落在粗瓷碗底,发出清脆又突兀的一声“叮”。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油腻的桌上,起身离开。昏黄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湿漉漉、反射着幽光的石板路上,扭曲,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挺直。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裹紧大衣,再次踏入那间散发着陈旧樟脑味的当铺。高高的柜台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柜台后面那张蜡黄干瘪的脸,眼皮依旧耷拉着,眼神却精明锐利得像刀子。
“阿婆,”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来取回我的珍珠项链。昨天的押金和租金,我一并付清。”说着,把准备好的几张簇新的钞票推过高高的柜台边缘。
那张蜡黄的脸毫无表情,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看到眼前的钞票。她慢条斯理地拉开柜台下的抽屉,摸索着,然后“啪”的一声,丢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轻飘飘地落在柜台上,像一片肮脏的落叶。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手指有些僵硬地拿起那张纸条,展开。上面是几行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蝇头小楷:
“知婉吾女:
汝任性妄为,典当家传重宝,辱没门楣,置宋家百年声誉于何地?置为父苦心于何地?
速归霞飞路公馆。与汇丰银行李公子之婚事,不容再议。若再执迷不悟,休怪为父行家法,将汝自族谱除名,永不相认。
父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底,烫进心里。指尖冰凉,血液却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嗡嗡作响。原来那老太婆,竟是父亲早早布下的眼线!我这自以为隐秘的落脚点,从踏入的第一步起,就已经暴露在父亲的掌控之下。这小小的亭子间,这弄堂里的馄饨摊,这肮脏的当铺……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霞飞路那巨大阴影的俯瞰之下。父亲用这封措辞严厉、毫无转圜余地的“最后通牒”,冷酷地提醒着我:宋知婉,你终究飞不出宋家的手掌心。
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辱感在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撕裂开来。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柜台后那张蜡黄冷漠的脸。老太婆似乎被我这瞬间爆发的戾气慑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眼神闪烁了一下。
“阿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却冷得像结了冰碴子,“烦请您带句话给霞飞路宋老爷。”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
“宋家的价值,不需要靠卖女儿去联姻来证明。这串珍珠,是我母亲留下的,不是他宋老爷的!他若有本事,自己再去挣一串传家宝好了!”
说完,我再不看那老太婆错愕惊疑的表情,也绝口不再提那串珍珠。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猛地转身,推开当铺沉重的木门,大步走了出去。门外的寒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霞飞路的父权像一张无形巨网,勒得我窒息。但此刻,这窒息感却点燃了骨髓深处最顽固的反抗。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却疯狂啃噬着栏杆的野兽。亭子间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成了我唯一的战场。白天,我换上最不起眼的蓝布旗袍,像个影子一样穿梭在上海滩的租界和华界之间。外滩那些林立的高楼、银行、洋行,那些融合了古典柱式与现代钢铁玻璃的庞然大物,它们冰冷傲慢的线条背后,是一个个掌握着这座城市命脉的洋人经理、买办、华商巨贾。我需要订单,需要证明我的图纸能变成现实,而不是废纸。
我敲开一扇扇厚重的橡木门,递上印着“宋知婉·建筑设计”的名片,展示我精心绘制的建筑方案草图。迎接我的,常常是门房冷漠的审视、秘书程式化的敷衍,或是办公室主人那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好奇的目光。
“宋小姐?霞飞路宋府的千金?”一个挺着啤酒肚的英国洋行经理,手指敲打着我的名片,脸上挂着夸张的、令人不适的笑意,“真是……新鲜!宋老先生知道您在做这个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仿佛在打量一件新奇的展品。
“我的工作能力,与我的家庭无关,史密斯先生。”我挺直脊背,声音平稳,只有紧握在身后的手泄露着内心的屈辱与愤怒,“请您看看这份外滩仓库改造为现代商行的设计方案,它在空间利用和成本控制上……”
“哦,方案!很漂亮,非常……艺术!”史密斯打断我,随意地翻了两页图纸,便丢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身体前倾,隔着桌子,一股浓烈的雪茄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不过,宋小姐,您这样尊贵的淑女,何必亲自来做这种……辛苦事?设计建筑?那是男人们和绘图员的活儿。您应该出现在沙龙和舞会上,那才是您该待的地方。您父亲……”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
每一次碰壁,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寒意刺骨。但我只是更紧地攥起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用那清晰的痛楚提醒自己:不能退。退一步,就是霞飞路那铺着红毯的深渊。夜晚回到那间弥漫着霉味的亭子间,在昏黄的灯泡下,我近乎自虐般地伏案绘图、修改方案。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橡皮擦除错误时扬起的粉尘,成了支撑我熬过漫漫长夜的唯一声响。饿了,啃几口冷硬的烧饼;渴了,灌几口凉透的白开水。图纸堆满了桌角,也堆满了心头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