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灵镇的黄昏异常喧闹。无数矿工打扮的冒险团和散户,拖着疲惫的步伐从星陨矿洞出来,满载而归地进入城镇。
星陨矿洞这个名字在古精灵时代被传颂至今,丰富的矿石和充当魔法能源的素石储量异常丰沛,然而最为出名的要数矿洞下层蕴藏的秘银矿脉!
从古至今,无数冒险团趋之若鹜地前往矿洞下层,与那里的地龙斗智斗勇,为的就是得到亲和魔法的稀有金属——秘银!
回城的人潮中,吴逸同样一身矿工打扮,背着盛满素石的藤筐,汗流浃背地走进城镇。
夕阳的斜光把砖石建筑的影子轮廓拉长,风卷起青石砖上的尘土,掠过土黄色的屋顶和墙壁。这里的建筑少有高层。
因此,两层高度的行政府邸和六层高度的魔法塔,在城镇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辨识度极高。
吴逸的脚步在广场边缘停顿了一下,目光顺着街道扫向那座高塔,疲惫的瞳孔深处映出环绕流动的魔法光晕。那光芒就在那里,如此冰冷,如此遥不可及。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更紧地抓住肩上粗糙地背带,拖着沉重地步子,走进喧嚣地街道。
喧闹声浪瞬间将他吞没。
街道两侧的砖土店铺挤挤挨挨。一扇敞开的大门里涌出浓烈的麦酒、烤肉和汗味的浊气,伴随着粗野的大笑、拍桌声和不成调的吟唱,那是城镇中唯一的酒馆——滚石酒馆。
隔壁的铺面弥漫着奇异的药草混合气味,色彩艳丽的液体在玻璃瓶中幽幽闪烁,干瘦的老头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研磨着什么,招牌下面的坩埚冒着滚滚气泡,是魔药店。
再往前,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精壮汉子正站在魔导工匠的店铺门口,手里举着一柄刻有细密银线的长剑,唾沫飞溅地向围观的几个冒险者兜售:“瞧见没?正宗的锋锐回路!塔伦大师亲自附魔!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刀下去,矿洞下层的地龙都得开膛破肚!”
人流在狭窄的街道上涌动。人类、脸上覆盖细密鳞片的亚龙人、顶着球形玻璃缸的鱼人走过时,缸里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
“借过。”肌肉贲张、獠牙外露的男性半兽人倒是十分有礼貌,与他粗犷的外形略显差异。女性半兽人更有特色,兽耳、兽尾的娇俏样貌十分养眼。
各种族裔混杂,粗声大气的交谈、讨价还价、推搡。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臭、劣质酒气、铁器与矿石的气息。
吴逸向条游鱼,紧贴着店铺边缘的阴影,在这股喧嚣的浊流种艰难逆流穿行。沉重的矿石藤筐不断磕碰到行人,换来几声不耐烦的呵斥或推搡。
他只好埋头加快脚步。
喧嚣终于被甩在身后,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在狭窄的后巷里打着旋。这里的砖墙更高,也更加破败,墙角堆积着散发馊臭的垃圾。
几个穿着油腻皮甲、眼神阴鸷的男人靠在墙根的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吴逸走进。
他停下脚步,非常上道地解开背带,将沉重的矿石筐轻轻放在地上。筐里的矿石粗糙黯淡,混杂着不少无用的石砾。其中一个黑帮成员露出脸上狰狞的刀疤,走上前,用靴子尖随意踢了踢筐子,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连腰都没弯,只是用鼻孔哼了一声,从腰间摸索出一个布袋,看也不看,随手丢向吴逸。
吴逸随手接住,手中轻轻掂量,发出几声脆响。
“看你机灵,五十个铜币,收好了。”疤脸男的声音沙哑,交易完成,重回原位。
这是散户的标准收购价。
身为黑户,没有身份徽记,也没有过往证明,如同阴影里的苔藓,在这座城镇上,只能依附于盘踞在阴暗角落的鬣狗。
“只是暂时的。”他在心中默念,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足足一个星期了。
他找不到任何能换取活命钱的方式。体面的工作?那扇门从未对他开启过,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默默将钱袋揣进怀里的最深处,再次背起空空如也的背筐,匆匆转身离开后巷。
他已经觉察到至少有一股“三只手”打算悄悄靠近。这一个星期里,他学会了很多。
蜂巢旅店混杂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由几间半废弃的砖木仓库改造而成,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汗味。他把目光透向咬着烟斗的中年人,哦对了,还有劣质的烟草味。
柜台后面,亚龙人老板正用一块看不出成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木台。褐色的竖瞳在吴逸推门进来时就黏在了他身上。
吴逸走到柜台前,没有多余的言语,从怀里掏出尚带有体温的铜币,一枚一枚地数出所需支付的房钱,推到亚龙人老板面前的木台上。
铜币撞击木头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亚龙人老板的爪子飞快地将铜币拢倒自己面前,指尖熟练地拨弄着,发出细碎地摩擦声。他眯着竖瞳,嘴角咧开一个熟练的假笑,“上好的雅间,包贵客满意。”
吴逸转身走向叼着烟斗的中年人,拉开椅子坐下。
“请您收下。”吴逸将剩下的铜币连袋子一起推到山羊胡彼得的面前,再次道谢,“没有您的帮助,我根本走不出矿洞。”
山羊胡用仅剩的那只可以活动的手,单了掸烟灰,把桌上的钱袋推回给吴逸,“好意心领了,你比我更需要用到它。”
吴逸的目光望向山羊胡的另一只打了石膏的胳膊,眼神闪过一丝歉意。上个星期矿洞中层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带着血腥味和矿石的冰冷气息,猛地撞进脑海。
一队胸前佩戴四星徽章的冒险者闯了进来。为首那个扛着门板一样巨剑的人类壮汉,一脚就踹断了山羊胡面前的那截纯色矿石,散落的矿石碎屑滚得到处都是。他看都没看山羊胡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粗声大气地宣布:“这处矿脉,法隆团看上了!滚吧,混血杂种!”
“可……这是我先发现的!”山羊胡鼓起勇气争辩,声音却在对方凶狠的登视下变得发颤。
“发现?”旁边一个疤脸亚龙人战士碎了一口,竖瞳里满是轻蔑,“就凭你这挖洞的地精?也配说发现?赶紧滚蛋,别脏了老子的地方!”
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泼洒过来,充满了对山羊胡地精外表的刻毒嘲讽。他们像驱赶苍蝇一样将山羊胡和吴逸推到一边,粗鲁地抢夺矿石。
看不惯的吴逸忍不住帮山羊胡说了几句公道话,结果招来了冒险者小队全员更加粗暴的对待,那名亚龙人战士只是轻轻一掰,山羊胡的一只胳膊就应声骨折。
山羊胡压抑的哀嚎和冒险者们得意的狂笑在矿道里回荡。
吴逸的脸颊涨得通红,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丑恶与无力改变事实的屈辱。
回忆的情绪还未散去,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腑撕裂的咳嗽猛地攫住了吴逸。他不得不用手死死抵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瘦削得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山羊胡阴晴不定地看着吴逸咳嗽,仿佛回忆到了什么,对着他说,“你快要死了,年轻人。”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吴逸扶着桌面地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极力克制住了惊慌的神色,但声音有些发颤,“……什么?”
“还记得我说过,你身上有股我外祖母的味道吗?”山羊胡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确定,“古精灵的毒。是来自禁卫森林里飘着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的舅舅,当年也和你一样,侥幸从禁卫森林里逃出,染上了那种毒……”他顿了顿,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透着一股苍凉,“回家不到半年,人就没了。症状……与你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地停滞在这弥漫霉味和烟味的狭小空间里。桌上的油灯,微弱的光晕在吴逸脸上跳动,映照出他瞬间褪尽血色的面庞。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然而,那令人窒息地死寂只持续了几秒。
吴逸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流摩擦着他被侵蚀的肺叶,带来一阵隐痛,却也注入了某种神奇燃料。他撑着桌面的手缓缓松开,挺直了背脊。脸上残留的惊愕如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一种在绝壁边缘反而看清了唯一路径的决绝。
黑色的瞳孔中,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不仅没有被死亡的宣告扑灭,反而像被强风鼓动,猛地窜高,燃烧出近乎疯狂的光芒。
“半年……”他重复着这词,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既然这样……那矿洞下层……我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