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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沸的声浪在皇极殿梁柱间嗡嗡回响,群臣脸上犹带狂喜的潮红,对徐承略的赞誉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唯有孙承宗,那灰白的长眉在振奋过后,渐渐锁成一道深壑。

他踏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灼热的氛围:“陛下,狂喜之余,当思危局!”

殿内喧嚣为之一滞。老督师目光扫过御座,沉声道:

“徐承略以百骑残兵,连战永定、浑河两场血狱!人非铁铸,马非金石,此刻必是强弩之末!

镶白旗三千精骑葬身冰窟,皇太极岂肯甘休?此刻西山褶皱之间,恐有十倍豺狼,正嗅着血腥围猎我大明神锋!”

他望向殿外西山方向,一声长叹带着金铁摩擦般的涩响:

“惜哉!京营残破,关宁阻隔…竟无一兵一卒,可出城接应这挽天倾的国士!

他的生路…只在手中枪、胯下马,在那西山绝壁之间了!”

崇祯脸上的笑意骤然冻结。

孙承宗的话,像一瓢冰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滋啦作响!他猛地攥紧御案边缘,指节瞬间泛白。

“安静!”年轻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压下殿内嘈杂。

他沉默片刻,目光死死钉在那份凝霜的捷报上。

忽然,他抬手,一把扯下腰间那枚象征着“如朕亲临”的螭钮银符,

“啪!”

银符被重重按在塘报之上,冰冷的金属与凝霜的薄纸相触,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响。

“传旨!”崇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京畿所有能动用的夜不收、塘骑,给朕撒出去!像篦子一样,篦过西山每一道山褶、每一条冰河!生要见人!死…”

他喉结滚动,将那个字死死咽下,从牙缝里迸出:

“…寻得徐承略者,朕悬金阙,以国士之礼相迎!”

兵部尚书王洽躬身领旨时,眼角余光瞥见——

年轻的皇帝竟已抓起朱笔,在那份“浑河大捷”的塘报上,狠狠圈下了一个猩红刺目、力透纸背的“徐”字!

那一点朱砂,红得如同心头滴落的血!

“北镇抚司所有番子,倾巢而出!从旁协查!怠慢者…”

崇祯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塞北刮来的刀风,“…斩立决,夷三族!”

言罢,崇祯不再看任何人,霍然转身,负手面向西窗。

窗外,檐角一根巨大的冰锥,“咔嚓”一声断裂,裹着碎雪坠下,在初升的晨光中折射出刺目的寒芒。

浑河捷报如刀,劈开了漫天阴霾。

少年天子的肩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冰锥坠落处——

一缕真正的、带着暖意的金芒,正艰难地刺穿数月积压的、厚重的铅云。

浑河大捷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这座在绝望中窒息太久的京都!

正阳门:斑驳的箭孔里,赫然插着半截燃尽的蜡头——

那是百姓从数月未沾油星的灶台上,生生抠下来的最后一点光亮!

街巷:碎成红海的鞭炮屑铺满青石板,硝烟腾起紫雾。

茶馆掌柜踮脚挂起新糊的朱纱灯,纸角扫落“暂歇火烛”的木牌,

露出下面半张早已发黄的、去年冬月赊粥的欠据。

城墙根:几个互相搀扶的伤兵,衣襟被渗出的血渍浸透。

却执拗地用断箭残锋,在冰冷坚硬的城砖上,一笔一划,深深凿刻——“三千虏骨喂鱼鳖”!

周围捧着空瓦罐的百姓,用拳头砸着罐底残留的冰碴,发出清越的“叮当”声,

混着不知谁家灶间飘出的、久违的杂合面焦香…

西直门大街:一面积满厚灰、鼓皮上“万历三大征”金漆早已剥落大半的得胜鼓。

被几个汉子从地窖里拖出!鼓槌落下——“咚!!!”

沉闷如大地心跳的巨响,震得沿街商铺纷纷卸下遮窗的薄木板!

久违的胭脂红晕,映上妇人蜡黄的脸颊;

卖炊饼的老汉猛地掀开苫布,露出底下藏了三天、早已冰冷的半笼菜团子…

蒸汽混着人们呵出的白气,在结满冰花的琉璃窗上,融开一片片模糊而温暖的光亮…

与京城的灼热喧嚣隔绝,西山深处,鹰愁涧。

这里只有朔风如刀,割裂着凝固的寒气。

七堆松枝篝火在谷底倔强燃烧,舔舐着铅灰色的晨雾。

徐承略背靠一株虬结如龙、覆满霜雪的古松,坐在第三堆篝火的下风处。

篝火的橘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他眉弓上凝结的冰晶,却化不开眼底那片沉凝的寒潭。

他屈指,近乎无声地弹飞胫甲缝隙里一根松针,动作间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

七十三匹战马散落林间雪地,低首啮嚼着枯草与苔藓,马腹随着咀嚼艰难起伏,如同疲惫的波浪。

众人已一日一夜水米未进,此刻只顾沉默撕扯着篝火上炙烤、带着焦糊味的马肉。

“咳...”王来聘被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筋腱噎住,猛地捶打胸口,镶铜护腕撞得砰砰闷响。

他好不容易咽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得龇牙咧嘴,才哑着嗓子挤出半句:

“他娘的...永定门那会儿,老子眼瞅着那镶蓝旗大纛倒下来,还以为阎王爷点卯了...”

潘云腾正用匕首刮着马骨上焦黑的肉丝,闻言头也不抬,刀刃在骨头上刮出刺耳的“噌噌”声:

“点卯?阎王殿的门槛早让镶白旗那三千冤鬼挤塌了!”

他刮下一点肉末,小心地抹在朱可贞递过来的半块硬饼上。

这位武状元脸色青白,握饼的手指冻得发紫,却稳稳端着。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低声道:“排到开春?就怕皇太极等不到开春...

他丢了两旗,折了亲弟,这仇...怕是要用西山填平才解恨。”

高敬石正用力拍打着身上那副缴获的正蓝旗重甲,冰屑和干涸的血块“扑簌簌”往下掉。

“填平西山?那也得鞑子先揪住咱们这几根“西山里的鬼毛”!

全靠伯衡在通州用蒙汗药瘫软了三百正蓝旗,弄来这身皮...”

他粗糙的手指“铛!”地一声重重敲在冰冷的胸甲上,震得火星都从篝火里跳了起来:

“披着它,咱们能是官军,能是溃兵,还能是...他娘的正蓝旗自己人!

鞑子想逮住咱们这窝‘鬼’,先得把这身皮底下的人骨头认清楚喽!

这话像火星溅进干草。一直沉默啃着马腿骨的徐承略,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皮,篝火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投下跳跃的光斑,却照不进深处的冰寒。

他没有看高敬石,目光掠过众人褴褛的衣甲、冻伤的指节,最后投向峡谷外铅灰色的、仿佛凝固的天空。

“盔甲是死的。”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像冰棱坠地般清晰,“活路,在脚底下,在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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