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略扶着箭垛眯眼望去,暮色里镶黄旗大纛纹丝不动,黑压压的八旗铁骑始终未动分毫。
他齿缝间迸出冷笑:“好个皇太极,深谙帝王权谋啊——
驱使蒙古轻骑攻城,既耗我军锐气,又保八旗筋骨。”
他突然扬起淬鳞枪,枪刃映着落日直指正黄旗方向,“这般借刀杀人的把戏,倒比老奴当年更胜三分!”
皇太极马前跪着痛哭流涕的蒙古诸台吉。
色棱台吉的铁甲带着箭痕,踉跄着扑跪在皇太极金鞍前,十指抠进冻土:
“长生天在上!大汗开恩啊——”他指着城下横七竖八的皮甲尸体,
“科尔沁的索纳穆叫铁矛贯穿咽喉钉在城砖上,喀喇沁的儿郎被明军当草靶子射……”
衮楚克突然扯开狼皮大氅,胸前箭创还在渗血,迸出狼嚎般的哭腔:
“再打下去,草原上的鹰都要折在这里,求大汗为草原留点种吧!”
皇太极看着哭诉的衮楚克,翻身下马,亲自将其搀起,捶胸顿足道:
“明狗用诡计折我七哥及三千正蓝,今又凭坚城坏我蒙古勇士无数!”
忽抽刀劈向城头,目眦欲裂,“徐承略!明狗!此皆因你所赐,本汗不将你挫骨扬灰,誓不罢休!”
皇太极双目赤红,“来啊!两红旗、两白旗,给我踏碎北京城。
为七哥、为正蓝、为蒙古勇士!复仇!日夜攻城,不死不休!”
代善、多铎催马上前,就要领命。多尔衮却是看向已止住哭嚎的衮楚克,眉头皱了皱。
复瞥了一眼犹向城头挥舞金刀的皇太极,稍一沉吟,建议道:
“大汗,我等已在此鏖战半日,现日影西斜,将士疲惫,实不宜再战!
不若养精蓄锐,待来日再一雪前耻,亦为时不晚!”
浑身浴血的衮楚克连忙附和,“十四贝勒有理,现天色已晚,祈大汗收兵!”
皇太极看到攻城的蒙古军卒已折损大半,活着的也人人带伤,心中满意的冷哼一声。
八旗折损惨重,本汗岂会让你们这些蒙古部落趁机壮大?
留着你们养精蓄锐,将来骑到八旗头上?
休想!本汗宁可把你们压下去、打残了,也绝不容许你们有半分超越八旗的可能!
八旗弱一分,你们就得弱十分!
他不着痕迹的瞥了多尔衮一眼,心中暗道:“这十四弟却是看的明白!”
皇太极心中想着,面上却仍旧是怒不可遏的样子,刀尖指着城头,恨声道:
“徐承略!明狗!且让你快活两日!本汗早晚来收你!传本汗令,收——兵!”
血色残阳卡在箭垛间,京师南城垛口突然迸出第一声嘶吼:“建虏退了!”
染血的鸳鸯战袄翻上女墙,那军汉血葫芦似的脑袋还在往下淌红,“真退了!
老卒拖着尚在淌血的伤腿,把铁盔砸向女墙,铁叶子叮叮当当砸在青砖上:“狗日的建虏!老子活撕了三个!”
无数浴血身影冒出,满城血污的旌旗突然都活了。
排山倒海的声浪从左安门滚到右安门,从南城滚到内城,滚到皇城,滚到宫城,撞得紫禁城琉璃瓦嗡嗡作响!
徐承略拄枪而立,浑身浴血,铁甲冰凉。
城下蒙古轻骑尸骸枕藉,城头明军伤亡亦重。
欢呼声浪撞来,他喉头滚动:“一将功成万骨枯!”
目光扫过倒下的明军,掠过沸腾的城垣,最终钉在后金军远去的烟尘上。
一股灼热混着血气直冲顶门——值!若能守此城,卫此民,伯衡纵死亦何憾!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徐承略扭头,看到孙承宗正捋须笑看着自己。
其身后跟着英国公、李邦华一众人等,一个个衣冠不整,沾着血污,却眼里眉梢都带着畅快笑意。
孙承宗声音都有些发颤,“伯衡,我们胜了!大明胜了!这一仗斩断了皇太极的爪牙!”
他在辽东面对过八旗,知道这些豺狼有多凶悍。
如今更是肆掠到京畿,令明军丢城失地,损失惨重。
徐承略虽溺镶白、焚镶黄,数创后金,但此次大战,依旧让他心中患得患失。
万幸,徐承略做到了,在诸军合力之下,后金军仅正蓝、镶蓝、镶黄便折损近六千精锐,这还不算城下堆叠成山的蒙古轻骑。
此战,大明可谓空前大胜,再来几次,后金怕是要灭族了!
想到这里,老人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激荡,忽地仰天大笑,将后金带来的几十年压抑,尽情释放!
英国公笑着笑着落下两滴浊泪,“不想暮年之际,还能看到此等酣畅大胜。
便是这样走了,老夫也可以笑着向历代先帝请罪!
社稷危急之时,英国公一脉无力驱敌,愧对大明,愧对历代先帝。
但老夫可以笑着告诉他们,大明出了徐伯衡。
有他在,哪里还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他是——大明的擎天柱!”
李邦华笑着上前,这位自负治军严明,谋国忠勤的兵部右侍郎面对后金八旗时,亦被折了腰。
如今他腰杆挺得笔直,“伯衡今日守住的,不只是这永定门。
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是亿兆生民的喘息之机!此功,当彪炳青史!
徐承略面对如潮的赞誉,看着一张张或哭或笑的面庞,心中感慨万千,正是他们凝聚了大明的脊梁。
徐承略抱拳向皇城,“此皆赖陛下洪福!孙老督师之筹谋!以及——”
手指点向人群,“诸位身上这斑斑血迹!”
众人不再推诿,而是互相看着对方染血的面庞,又是一阵酣畅大笑。
笑声很快被淹没在更大的欢呼浪潮与嘈杂中。
却是有些百姓自发的端着饺子来到城头——今日是明军浴血的日子,今日还是元旦啊!
陈石头端着被硬塞到手里的粗陶碗,看着满满一碗的黄皮饺子,难以下筷。
向来躲着他们的百姓,竟将家中不多的吃食送到面前。
而他面前的,还是一位爬满皱纹,走路都有些不稳的老婆婆。
“吃吧!孩子!高粱杂面和的皮,萝卜豆腐馅的饺子!”
对面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看着陈石头不动,不由慈爱的催促着。
陈石头知道后金军围城两三个月,城中许多百姓早已断了吃食。
手中这碗饺子,怕是老婆婆攒了多少日的吃食,只为元旦能吃一顿好的。
满满的一碗,老婆婆怕是自己都没吃几个,他又怎下得去嘴!
“老婆婆,这两三个月城门一直封闭,你们怕是早没吃的了,还是你吃!”
陈石头又将碗递过去,却被老婆婆笑着推回,“傻孩子!你们打了胜仗,老婆婆就有吃的了!快吃!”
陈石头拗不过,只得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口中。
老婆婆枯手轻抚他左臂翻卷的刀伤,在旁絮叨着:“多好的娃!疼吗?天杀的鞑子!”
陈石头摇摇头,不知怎的,面对后金军刀枪悍不畏死的他,有些呜咽。
他吃的这顿饺子,是这一生最难忘的,混合着泪水的咸和一丝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