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霍然站起,袍角掠过火炉带起一片火星。
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孙女脸上,那目光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动,以及一丝……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杀意。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爷爷~”孙攸宁看到面色有些狰狞的孙承宗,不由开口轻呼一声。
武艺傍身的她倒不担心其它,只是忧心老人身体。
孙承宗听到呼唤愣怔半晌,终是醒悟,面前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女。
老人缓缓坐下,喉头滚动间,却是发出一声叹息,“昔我家宁儿不是男儿身。”
“爷爷又说这。”孙攸宁再次为其斟满茶水。
房间中炭火的草木气息与墨香共存。
“徐家那小子~”孙承宗摩挲着舆图,手指重重叩在永定门瓮城,“他要做饵。”
当祖父沙哑的嗓音落下,孙攸宁指尖骤然收紧,绯色丝绦勒进羊脂玉般的腕子。
孙承宗伸手抚了抚少女的青丝,喉间滚出八个字:“铮铮明骨,永护山河!”
孙攸宁眼眸里的震惊渐渐变得锋利,“徐督师敢为饵,宁儿敢守这钓台!
箭楼之上,定叫鞑子知晓,大明女儿亦有挽弓射天狼的胆魄!”
她忽的解开发间玉扣,泼墨长发倾泻的刹那,满室烛光都成了追逐银河的流萤。
玉手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自明日起,宁儿要着甲胄,驻守永定门箭楼。”
孙承宗的目光划过孙攸宁束起的男子发髻。
“可惜了!”老人摩挲着茶盏,“若宁儿是男儿,此刻当在德胜门点将台上。”
看到孙攸宁红唇嘟起,老人继续道:
“宁儿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不知老夫麾下幕僚是否也能看出些端倪?”
“爷爷的幕僚么...”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舆图,“孙元化远在辽东,茅元仪埋头兵书...”
手指停在永定门位置,“唯有鹿善继——当年能从三成空印文书中嗅出柳河败局,如今...“
她玉手重重叩下,“岂会闻不到这满城的血腥味?”
孙承宗忽的放声大笑,“好!那便看鹿伯顺这头老猎犬,能不能嗅到徐小子的饵!”
此刻被孙攸宁点名的太常少卿鹿善继,正与李邦华对坐小酌。
忽觉耳根发热,手中酒杯无端荡起一圈涟漪...
天启二年,孙承宗督师辽东,特奏请鹿善继随军参赞。
由此形成的“孙氏幕府”功绩卓著,他们既领朝廷实职,又行幕府参赞之权。
这是大明朝特有的规矩:幕僚不是像唐宋那样私人聘请的师爷谋士。
而是朝廷命官兼任参谋,既领朝廷俸禄,又掌军营实权。
鹿善继放下酒杯,回味着自喉至胃的那一道温热,轻笑一声。
“援军抵京,尤其关宁铁骑踏霜而至。满朝朱紫望之,皆长舒一口气。
那颗悬了数月的心,终是落回肚里。”
李邦华夹着花生米的筷子顿在半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诸公平日唯晓争权夺利,却是挥舞笏板的能手。后金军叩关时,全缩成乌龟,抖得像筛糠似的不敢出声。”
将花生米放入嘴中研磨两下,“须知,关宁铁骑只能拒敌,不能趋敌。”
鹿善继跟着讥笑一声,将半个鸭蛋黄送入口中。
“衮衮诸公只要城门锁得紧,管他城外烽火灼天、白骨盈野。”
蛋黄的绵沙香软没让他得到任何的满足感,放下筷子叹气道:
“家国蒙尘之际,咱做臣子的哪能往后缩?唯有攥紧笏板、拼上这条命,方不负这身朝服、半寸丹心!
昔我这无有实权的太常少卿,却派不上用场。”
“说起来,”李邦华突然敲了敲桌案,“当年孙阁老幕中真是群星璀璨。
茅止生(茅元仪)造战车,孙初阳(孙元化)铸红夷炮。”
手指鹿善继,眸中浮现热切,“连你鹿伯顺这个管钱粮的户部郎中都敢带兵冲阵!”
鹿善继面上浮现一丝追忆,随即喉间滚出一声叹息:“惜老督师因天启五年的柳河兵败而离职,我等……”
他自顾拿起酒盏一口闷干,徐徐呼出酒气,眼神又渐渐明亮,
“好在老督师复起,掌管京畿军务,某这残躯又可随侍左右。”
李邦华将酒杯向鹿善继扬了扬,轻笑道:“孙老督师面前,伯顺又可施展心中抱负,实乃快事!”
随即心中有着不解,“既然朝局一切向好,可为何陛下将每年元旦例行的宴请朝臣给取消了。”
杯中酒轻啜一口,眉头皱了皱,“可昨日,又宣布宴会照旧,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鹿善继跟着扬起酒杯,酒入喉中冲淡少许愁绪,思索片刻,开口道:
“以我度之,当是后金围城出现了转机。”
伸出的筷子停顿片刻,皱眉道:“只是转机在何处,这次却没有一丝风声。”
伸到半途的筷子忽的收回,目光灼灼的盯着李邦华。
“会不会徐承略与陛下有什么筹谋?以我观之,眼下可改变战局者,唯有咱们这位宣大总督了。”
李邦华夹着的花生米停在嘴边,眼中光彩越来越亮。
他索性将花生米放回盘中,指了指鹿善继,“伯顺提醒了我,徐承略还真有可能破局。”
鹿善继也不再吃喝,身子微微前倾,静待李邦华接下来的话。
李邦华却是来了兴致,面上浮现一丝敬服之色。
“莫看咱们这位宣大总督年轻,只是区区几句话,便让那群骄兵悍将誓死追随。”
他端起酒杯,待酒入喉中,咂咂嘴摇头失笑,“那等热血场面,我这个兵部右侍郎也恨不得倒头便拜。”
鹿善继跟着摇头笑道:“本以为只有我对那徐承略心生折服,没想到孟暗竟也对徐承略如此推崇?”
李邦华脸上的笑意转换数下,最后有些心疼的抖抖手。
“只是花起钱财来,那豪横模样让人心惊。我为其带去的五万赏银怕是用不了多久。”
鹿善继放入嘴中一粒花生米,慢慢咀嚼着,终是点头。
“能将四十七万两白银用作将士的“烧埋银”,徐承略却是少有的捐金殉节之辈。”
李邦华忽的将头伸向鹿善继,鹿善继见其谨慎模样,亦是将头靠近。
李邦华有些压抑的嗓音堪堪传进鹿善继的耳中。“经伯顺提醒,我察觉出一丝异样。”
鹿善继不禁将脑袋凑的更近些,他知道李邦华是兵部右侍郎,于军情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一些。
“我察觉京师兵力隐有向永定门调动的趋势,伯顺切勿对人言!”
鹿善继目中精光爆射,忽的一拳砸在桌案,抬头看向永定门方向,一丝颤音从其口中迸出,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