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德胜门军营上方飘荡的笑声戛然而止。
孙承宗攥着舆图的手指猝然发白,枯指划过舆图上犬牙交错的边墙。
“纵有关宁铁壁,建虏绕道蒙古如入无人之境……”
“督师勿忧!”徐承略看着孙承宗斑白鬓角突然拍案,震得茶盏中浮现辽西走廊的倒影:
“您看——”
指尖戳向燕山山脉:“蒙古诸部早被林丹汗折腾得草场荒芜。建虏纵能借道,也得在科尔沁啃半个月沙子。
且蒙古道千里迂回,远离后金本土。粮草补给,人马调动诸多不便,入得关内,便如无根浮萍一般无所依托。”
指甲重重刮过山海关:“辽西走廊有着四百里关宁锦防线,后金如果拿下此处……”
茶汤突然泼洒成渤海湾,“从沈阳到京师,铁骑数日可至,亦无后顾之忧,对于我大明来说那才是天崩之局!”
孙承宗瞳孔骤缩,仿佛看到无数后金铁骑自山海关而来
“建奴此番破关,抢的不过是皮肉之伤。”徐承略蘸着茶渍在案上画出两条血痕:
“但关宁锦防线若失,八旗马队踏破山海关——”
手掌猛然砸在舆图,“我大明血脉就被斩断了!”
老督师抓起舆图,目光一遍遍扫过大小城池,“所以宁远那些墩台……”
“不是城墙,是扎在建奴喉头的鱼叉!”徐承略抚着刚被老人包扎好的伤口,轻蔑一笑:
“他们拔不掉这些刺,就永远只是流寇!”
孙承宗苍老手掌重重拍在舆图上的宁远,银髯因用力而颤动:
“当年宁远加筑城墙,朝中说老夫浪费军饷,柳河兵败,又骂老夫无能……”
忽而意识到什么,浑浊的瞳孔竟泛起水光,“如今伯衡你说这防线是鱼叉,老夫便是被骂作渔夫又何妨!”
孙承宗像是遇到知音老友一般,将平日心中郁结,朝堂的蝇营狗苟尽数道来。
即便是家人面前亦甚少提及的话,今日似是找到宣泄一般,吐个干净。
直到寅时末刻,钟鼓司的晓鼓突然在宫城谯楼响起。
孙承宗唇角微颤,抚着斑白长髯忽然朗笑:“苏长公词里的少年狂,某今日方知不是虚言!”
老人霜髯间烛火明灭,“左牵黄、右擎苍,此身纵老,犹能弯弓裂胡肠——
你看这烛花爆得这般烈,倒似当年点兵时的烽火。”
徐承略目光扫过案头未卷的舆图与笔墨,指尖轻点石砚:“公笔下有兵戈,鬓边无暮气。”
老人目光柔和下来,起身时带着些许意犹未尽。
“倒是你这小友,生生把这寒夜聊成了破晓,教老夫竟忘了今夕何夕啊!”
徐承略起身相送时,老人已撩开帐帘:“拾掇利落——陛下晌午必传你。”
孙承宗消瘦的身影有些萧索,恍若大明残照里最后一杆战旗。
徐承略忽觉眼眶刺痛——那旗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旗上“大明”二字,是无数大明英烈的血书就!
徐承略心中默念:“山河为证:此旗,承略必插于赫图阿拉城头!”
徐承略注视良久,转身时才发觉大帐外有铁甲军士环伺拱卫,雁翎刀斜挂腰间,铁甲覆霜折射着玄铁寒光。
“将军!”身材魁梧的参将恭敬行礼,如看天神一般目光中带着火热与敬仰。
“你是……”
“回将军,末将雷虎,有幸得见将军在永定门外大发神威……”
雷虎见徐承略问起,壮硕孔武的大汉竟变成话痨,滔滔不绝的诉说起来。
原来此处军营驻扎着满桂的两千残军。大同边军感其救命之恩,自愿于帐前守护。
“满经略可好?”知道与满桂同处军营时,徐承略不禁想起永定门外那道浴血厮杀的身影。
“我家将军受创颇重,距离痊愈尚需时日。只是时常念叨起将军,言说见到时定要敬上三碗酒。”
说到此处,雷虎大嘴一咧,露出满口白牙:“我家将军醒后,若知道徐将军已至此,没准能踹翻药碗蹦下床。”
徐承略不禁失笑,“待满经略醒后,我自会去寻他。”
正说话间,一阵沉闷的呼噜声忽从邻近营帐飘出。
徐承略看到是高敬石等人的大帐,鼾声夹杂着断续梦呓:“冰塌了……扔火把……”
徐承略拍了拍雷虎肩甲,“让你们见笑了!”随即迈步向那几顶大帐走去。
“我等羡慕尚来不及,岂会见笑。”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徐承略笑着摇摇头。
待看到高敬石等人互相叠着罗汉的彪悍睡姿,徐承略不忍叫醒他们,连日的厮杀便是铁打的汉子亦撑不住。
徐承略亦回到帐中闭目假寐,正不知过去多长时间。
“将军!”帐外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老督师传话,圣上召你皇极殿觐见!”
皇极殿,殿顶覆金黄琉璃瓦,双层飞檐,殿身为九开间,宽度近五十步。
正门前立十根朱红大柱,比千年古树还粗,柱上盘绕五爪金龙,龙眼嵌西域进贡的猫儿石。
徐承略站在皇极殿的飞檐下,喉结滚动间将一口寒气咽入肺腑,压住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朝堂之上,金漆龙椅高悬,百官垂首肃立。
崇祯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叩,忽见蟠龙金柱后转出一道英武俊逸的身影。
少年生的面如冠玉,眉如断刃斜扫入鬓,眸中寒星隐于雾霭。
鼻若悬胆,下颌线条刚硬,透着锐气与沉凝。
玄色棉袍随步翻涌,虽质朴却掩不住他猿臂蜂腰间的勃勃英气。
御阶下的朱紫公卿呼吸微滞,目光中交织着惊异、审视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们读过徐承略斩将夺旗的捷报。
思忖着该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一般,谁料立在殿前的竟是风姿绝世,渊渟岳峙的少年郎。
那姿态,宛如崇祯私库里的镇国剑:裹着鲛绡时古拙沉静,稍露寸锋便灼人眼目。
“草民徐承略,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清朗嗓音惊起绯袍队列中目光如织。
天子霍然起身,玄色龙纹靴踏过金砖上隐晦的血迹——那是昨日王洽跌倒时撞破额头所留。
“快扶义士起来!”崇祯望着少年眉间飞扬的神采,恍惚想起少年时在信王府射柳的自己,
“赐……麒麟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