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空气,被浓烈的药味、血腥气,以及一种无形的、焦灼的期待所填满,沉滞得令人窒息。朱由检依旧深陷在锦褥之中,脸色惨白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唯有那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剧痛而骤然绷紧的躯体,昭示着这具躯壳内正进行着怎样惨烈的搏斗。太医刚刚施完针,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凝重地摇了摇头,无声地退到角落。
王承恩枯槁的身子如同绷紧的弓弦,守在榻前,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皇帝的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他几乎要崩断的心弦。他枯瘦的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张被陛下鲜血和汗水浸染、笔迹扭曲怪异的“神机图”。那粗糙的宣纸边缘,已被他无意识中揉捏得起了毛边。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朱由检那如同游丝般的喘息。
突然,一阵刻意压低的、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濒死的沉寂。暖阁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曹化淳那张精干而此刻写满忧虑的脸探了进来,对着王承恩急促地低语了几句。王承恩浑浊的老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他猛地回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哭腔的嘶哑和巨大的希冀,对着榻上气若游丝的朱由检低唤:
“皇爷!皇爷!徐大人…徐大人来了!带着人来了!”
仿佛这声呼唤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一直昏沉濒死的朱由检,那覆盖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那沉重的眼皮,竟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
露出的,是一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瞳孔因高热而微微涣散的眼睛。然而,就在这双眼睛睁开的一刹那,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帝王意志的、属于穿越者灵魂深处最后执念的光芒,如同刺破阴霾的残阳,骤然亮起!那光芒虚弱,却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瞳孔中的涣散!
他醒了!
在徐光启到来的时刻,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从鬼门关前挣脱回来!
“宣…”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难以分辨的音节,从朱由检沾血的唇间挤出。他的目光,艰难地、却无比精准地投向暖阁门口的方向。
王承恩激动得浑身一颤,连忙尖声道:“快!宣徐光启徐大人觐见!”
暖阁门被完全推开。一股带着初春寒意和风尘气息的空气涌入,瞬间冲淡了些许药味。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形清癯,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和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古井寒潭,沉静中蕴含着洞悉天地的智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正是奉诏星夜兼程赶来的徐光启!
在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气质迥异的中年人。
一人身材高大,面容方正,肤色黝黑,双手骨节粗大,指缝间甚至带着难以洗净的硝磺痕迹,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随时在审视一件精密的器械。他穿着半新不旧的棉布直裰,腰带上挂着一串稀奇古怪的小工具。
另一人则显得文弱许多,面皮白净,带着几分书卷气,但眼神却异常灵动,充满了好奇与探究的光芒。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儒衫,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藤箱,里面似乎装满了书卷和工具。
三人一进暖阁,立刻被御榻上那年轻帝王凄惨濒死的模样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药味所震慑!徐光启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悲痛与忧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哽咽:“老臣徐光启,叩见陛下!陛下…陛下圣体违和至此…老臣…心如刀绞!”他身后的两人也连忙跟着深深叩首,大气不敢喘。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两束微弱却极其凝聚的光,艰难地、缓缓扫过徐光启和他身后两人。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然后,那目光便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钉在了王承恩手中那张染血的图纸上!
王承恩立刻会意,强忍着心头的悸动,双手颤抖着,将那张被血汗浸透、笔迹扭曲如同鬼画符般的“神机图”,小心翼翼地捧到徐光启面前。
“徐…徐卿…”朱由检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肺腑中挤压出来,“…此图…乃…太祖高皇帝…昨夜…托梦所授…言…言是…破虏…安邦…之神机…然…朕…愚钝…不解其意…只…只记得…这些…”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令人心悸的嘶鸣,额角冷汗如浆涌。
“…召卿来…便是…要卿…参悟…此图…究系何物?…能否…依样…造出?”
“…凡…所需…人、物、财、力…朕…皆…允你!…”
“…只…只要…能…助朕…杀虏!…保…大明!”
“太祖托梦?神机?”徐光启心头剧震!他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触手微凉、带着不祥暗红印记的图纸。甫一展开,那上面扭曲混乱的线条、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怪异结构、以及那些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标注(“燧石”、“钢轮”、“簧片”、“密闭”、“火药前置”…),让他这位学贯中西、精通数理格物的大家,也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与茫然!
这…这是什么?!
完全不似任何已知的器械图谱!线条狂乱,结构诡异,标注更是如同天书!这当真是…太祖托梦所授?还是陛下病重昏聩之下的…呓语?
巨大的疑窦如同藤蔓缠绕上徐光启的心头。然而,当他抬起头,再次对上御榻上那双虽然深陷于浓重阴影中、却燃烧着炽热而执拗光芒的眼睛时,所有的疑虑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震撼所取代!那不是昏聩!那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对力量的极度渴望!一种在绝境中也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意志!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到那张怪异的图纸上。他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抚过那些扭曲的线条和血迹,浑浊的老眼眯起,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试图从那狂乱的笔触中,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逻辑和灵感。
他身后的两人也忍不住凑近了些许。那个工匠模样的黝黑汉子,名叫赵士祯(历史上明末火器专家,此处借用其名),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本能的技术审视。而那个文弱书生模样、名叫孙元化(历史上徐光启弟子,明末火器专家)的,则瞪大了眼睛,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那些怪异的标注:“燧石…击打…钢轮…簧片…引火…密闭…火药前置…这…这难道是…一种…不用火绳点火的…新式火铳?!”
“不用火绳?”赵士祯猛地抬头,看向孙元化,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作为常年与火器打交道的工匠,他太清楚火绳枪的弊端了!雨天失效、引燃缓慢、容易暴露目标…若真有一种器械,能摆脱火绳的束缚…
徐光启也猛地一震!孙元化的话如同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他再次死死盯住图纸上那个扭曲的、带着连杆和弯曲结构的管状物核心部分!结合那些标注…“燧石”击打“钢轮”产生火花…“簧片”提供力量…“密闭”空间引燃…“火药前置”…这…这似乎…真的指向一种全新的、利用燧石与钢铁撞击发火的火器击发装置!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徐光启脑海中炸响!瞬间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研究激情!他不再觉得这图纸荒诞,反而觉得那狂乱的线条下,隐藏着一个可能改变战争格局的、天才的构想!尽管这构想如此超前,如此模糊,甚至充满了难以理解的跳跃!
“陛下!”徐光启猛地抬起头,苍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此图…此图虽笔法…古拙奇异…然其核心构想…或…或指向一种…前所未有之火器发火之机!老臣观其标注,‘燧石’、‘钢轮’、‘簧片’、‘密闭’…似…似是要以燧石击打钢轮生火,引燃密闭腔室内之火药,进而推动铅弹射出!若…若此构想能成,则可摒弃火绳!不惧风雨!发火迅疾!实乃…破虏之利器!!”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然…”徐光启激动过后,巨大的现实困难立刻涌上心头,他声音转为凝重,“…此图所示,仅为大略构想,精微结构、尺寸比例、所用材质、簧片之力道、燧石与钢轮之契合…皆付之阙如!且此等精巧机括,对铁料之精纯、工匠之技艺、铸造打磨之精度,要求之高,恐…恐非寻常匠作所能企及!稍有不慎,轻则无法击发,重则…炸膛伤己!其路…漫漫!其工…极艰!”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那双燃烧的眼睛里,没有因为徐光启的肯定而狂喜,也没有因为巨大的困难而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向徐光启,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
“…朕…信你…”
“…赵…士祯…孙…元化…朕…亦信…”
“…所需…一切…朕…给…”
“…格物院…即日…筹建…”
“…徐卿…领衔…赵、孙…协理…”
“…举国…能工巧匠…随尔等…甄选调用!…”
“…内库…太仓…倾力…支持!…”
“…朕…只要…结果…”
“…一年…朕…给尔等…一年…”
“…给朕…拿出…可战之器!…”
“…否则…”朱由检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如刀,扫过徐光启三人,“…提头…来见!”
最后四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帝王的冷酷意志,如同重锤砸在徐光启三人心头!巨大的压力瞬间取代了刚才的激动!一年!要攻克这闻所未闻、精妙绝伦却又困难重重的“神机”!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重任!
然而,看着御榻上那气若游丝、却以惊人意志支撑着下达命令的年轻帝王,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沉的期盼,徐光启胸中沉寂多年的热血,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起来!他不再犹豫,猛地以头触地,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和坚定:
“老臣徐光启!领旨!愿以残躯,穷尽心力,钻研此‘神机’!一年为期,若不成器…老臣…提头来见!”赵士祯和孙元化也深深叩首,声音带着颤抖却同样坚定:“臣等(草民)愿追随徐大人,万死不辞!”
“好…”朱由检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那紧蹙的眉头却微微舒展了些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王承恩连忙示意太医上前照看。
徐光启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染血的“神机图”,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带着巨大的压力、无上的使命和燃烧的激情,恭敬地退出了这弥漫着死亡与新生气息的暖阁。帝国的未来,战争的走向,或许…就系于这鬼画符般的图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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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徐光启退出暖阁的同时。
宣府,镇朔卫,范氏商号“永兴隆”总号。
这座在张家口堡内占据了大半条街的庞大建筑群,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和恐慌。高大的门楼紧闭,沉重的包铁木门上贴着崭新的、盖着宣大总督张晓鲜红大印的封条。门前宽阔的街道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的宣府镇精锐士兵!他们神情肃杀,眼神冰冷,如同铁铸的城墙,将整个“永兴隆”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弥漫,压得远处围观的百姓和商贾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总号后院,第三进东厢房。
厚重的房门被粗暴地撞开!几个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役在宣府镇士兵的簇拥下冲了进来。屋内陈设奢华,紫檀木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古玩玉器。领头的番役头目,正是奉曹化淳密令、持天子金牌而来的东厂档头。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拿着一张画着详细位置图的纸条(来自范永斗的口供),目光精准地扫向靠墙的那排博古架。
“就是这里!给我搬开!”档头冷声下令。
沉重的紫檀木博古架在几个力士的合力下被艰难地移开,露出了后面光滑的墙壁。档头走上前,屈指在几块特定的墙砖上依次敲击、摸索。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手指猛地用力一按!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一块墙砖竟向内凹陷,弹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方形暗格!暗格不大,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封面无字、纸张泛黄的厚厚账簿!
档头小心翼翼地取出账簿,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蝇头小楷,用的是一种极其古怪、如同鬼画符般的符号(范家密语)。但他手中,正捏着范永斗亲笔写下的密语对照表!他快速翻看着,对照着…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冰冷!账簿上,清晰地记录着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时间、地点、货物(粮米、铁料、硝磺、布匹…)、数量、接收人(建虏某某贝勒、蒙古某某台吉…)、经手人(宣府某某游击、大同某某守备…)、以及…贿赂九边文武官员的详细账目!数额之大,牵涉之广,令人发指!
“好!好一个晋商范家!好一张通敌卖国的泼天大网!”档头合上账簿,眼中杀意沸腾!“带走!这是铁证!连同外面查封的所有货物、银钱、地契!全部造册!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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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城西,范氏一处不起眼的中等货栈“德源号”。
表面上看,这里只是经营些皮毛山货。但根据范永斗的供述和账簿显示,这里是范家向科尔沁蒙古输送物资的重要中转站之一,也负责收受蒙古人的皮毛和赃物。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货栈后院的大门被轰然撞开!数十名大同镇的精锐边军,在两名东厂番役的带领下,如同潮水般涌入!货栈的管事和伙计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明晃晃的刀枪逼到了墙角,吓得面无人色。
“搜!给老子仔细搜!尤其是地窖!暗室!”带队的边军把总厉声喝道。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翻找起来。很快,在地窖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尚未运走的几十张上好貂皮、几袋东珠,还有…十几包用油纸严密包裹、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粉末——火药!足有上千斤!
“报!发现违禁火药!”士兵的惊呼响起。
“报!发现大量貂皮、东珠!疑为赃物!”
“报!搜出与蒙古部落往来的密信!”
带队的东厂番役看着眼前堆积的罪证,又看了看账簿上“德源号”一栏记录的数次向科尔沁奥巴输送火药、铁料的条目,脸上露出残酷的冷笑。他挥了挥手,指向那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货栈大掌柜:“拿下!其余人等,全部锁了!货栈封存!所有货物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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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府,晋王府后街,范氏大宅。
这座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宅邸,此刻却成了人间地狱。大门被撞开,山西巡抚标营的士兵和锦衣卫缇骑蜂拥而入!哭喊声、呵斥声、打砸声响成一片!
“奉旨查抄逆犯范永斗家产!闲杂人等退避!”
“范氏一族,通敌卖国,罪证确凿!男丁锁拿!女眷看管!家产抄没!寸草不留!”
锦衣卫千户手持驾帖,声音冰冷地宣读着。士兵们如狼似虎,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砸开密室,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绫罗绸缎如同垃圾般翻出、堆积。女眷们哭天抢地,被粗暴地驱赶到一处看押。范永斗年迈的老父、几个在京外为官或经商的儿子、侄子,如同牲口般被铁链锁拿,推搡着押出府门,脸上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灰败。
一个锦衣卫百户从一个姨太太的妆奁盒夹层里,搜出了几封范永斗与某位山西布政使司高官往来的密信,信中隐晦提及“边市”利益分配…
另一个士兵从书房密室的地板下,起获了几本记录着范家贿赂山西各级官吏、甚至宗室成员的“人情账”…
堆积如山的赃物被一箱箱抬出,登记造册。昔日煊赫的范氏大宅,在夕阳的余晖下,只剩下断壁残垣般的破败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绝望。晋商之首,百年基业,一日之间,轰然倒塌!那溅落的血光,映红了整个山西商界,更如同惊雷,震懵了所有与范家有牵连、甚至其他几家晋商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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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汁般浓重地涂抹下来,吞噬了宣府、大同、太原城的喧嚣与血腥。然而,那无形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网,正沿着晋商八大家盘根错节的脉络,向着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无声而致命地收紧。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由检再次陷入了昏沉。但那张染血的“神机图”,已被徐光启视若珍宝地带走。帝国的命运齿轮,在病榻的呻吟与边关的血火中,被一只来自未来的手,强行拨动,发出艰涩而沉重的、指向未知方向的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