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实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感。浓烈的药味顽强地抵抗着从门窗缝隙钻入的初春寒气,却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朱由检半倚在层层叠起的锦褥中,双目紧闭,脸色是近乎透明的惨白,额角鬓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他的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偶尔因剧痛而骤然蹙紧的眉头,才泄露出这具躯壳内正在经历的煎熬。
王承恩如同一尊枯槁的石像,守在御榻之侧。他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朱由检的脸,每一次那微弱的呼吸都让他心头一紧,每一次无意识的蹙眉都让他几乎窒息。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块温热的湿帕,却不敢轻易去擦拭陛下额角的冷汗,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可能是唯一能获得的安宁。
暖阁内侍立的小太监们更是如同泥塑木雕,连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都刻意压到了最低。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朱由检那如同游丝般、时断时续的微弱呼吸声。
然而,在这看似死寂的表象之下,一股汹涌的暗流正沿着那无形的权力经络,在帝国庞大的肌体深处急速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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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深处,“地”字号刑房。
火盆的光芒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跳跃扭曲的影子,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魅。空气中铁锈、霉烂和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范永斗被牢牢地绑在冰冷的木桩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汗水、泪水混合着污血,在他那张曾经精明市侩、此刻却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肆意流淌。东厂理刑百户孙德秀依旧慢条斯理,他手中的那柄幽蓝小钩并未真正落下,只是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范永斗眼前缓缓晃动着,冰冷的触感偶尔掠过皮肤,带来一阵阵濒死般的战栗。
“范东家,”孙德秀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冰冷,“…您刚才说的那几个名字…大同镇的王参将,蓟镇的李游击…嗯,还有辽东那位监军的张公公…都是体面人呐。可空口白牙,让咱家怎么信呢?总得有点…凭据不是?不然,咱家怎么在督公(王承恩)面前,替您讨这份‘活路’呢?”
范永斗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有…有!有凭据!”他嘶哑地尖叫起来,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账簿!…暗账!…不在我身上!…在…在张家口!‘永兴隆’总号后院…第三进东厢房…靠墙的博古架后面…有…有个夹层!…钥匙…钥匙在我小妾‘如烟’贴身戴的…金锁里!…那本暗账…用的是…用的是密语…但…但每一笔…给哪位大人的‘炭敬’(贿赂)、‘冰敬’(夏季贿赂)、‘干股’分红…给关外的‘货钱’…都…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连经手人的花押…都…都有!”
“哦?”孙德秀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手中的小钩终于移开了些许。“密语?什么密语?”
“…是…是我范家…祖传的…一套商号暗记…我…我可以写出来…对照…”范永斗急促地喘息着,如同搁浅的鱼。
孙德秀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旁边记录的番役递上纸笔。“很好。范东家果然是个明白人。”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范永斗涕泪横流的丑态,“…那…关于上次你们替魏阉传递消息,引蒙古人入关那件事…除了许显纯,还有谁经手?备份…藏哪儿了?这消息…可是差点要了万岁爷的命啊…”
范永斗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这比出卖同行的罪责更大!这是真正的弑君大罪!他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挣扎。
孙德秀耐心地等待着,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钩尖。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重锤敲在范永斗的心上。终于,那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在死亡的阴影下彻底崩溃。
“…是…是田尔耕!”范永斗绝望地闭上眼睛,嘶吼道,“…是他!…他怕许显纯一个人办砸了…或者…或者想留一手…他…他派了他最心腹的一个档头…叫…叫赵靖忠!…让他…让他抄录了一份!…藏在…藏在他外宅…什刹海柳条胡同…最里面那个小院的…葡萄架下…埋着的…一个…一个防水的铁盒子里!…钥匙…钥匙只有田尔耕和赵靖忠有!…赵靖忠…应该…应该还在京城…没跑掉!”
“赵靖忠…柳条胡同…葡萄架…”孙德秀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眼中闪烁着猎手锁定猎物般的兴奋光芒。“范东家,您可算是帮了咱家,也帮了您自个儿大忙了。”他挥挥手,“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别让他死了。等咱家验明了这些…再给他寻个‘好去处’。”
两名番役如狼似虎地将几乎瘫软的范永斗拖了下去。孙德秀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和范永斗写下的密语对照表,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笑容。这张网,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还要深!他小心翼翼地将供状卷好,塞入怀中,如同揣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快步走出阴森的刑房。这份东西,必须立刻呈报督公,直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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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营,神机营火器库房。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硝石、硫磺和陈年灰尘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库房高大而阴暗,一排排沉重的木架上,杂乱地堆放着各式火铳(鸟铳、三眼铳)、火门枪、虎蹲炮的炮身零件,以及一桶桶、一袋袋用油布或麻袋包裹的火药。
李邦华站在库房中央,脸色铁青,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他一身戎装未卸,手按腰间刀柄,甲胄上沾染的尘土尚未拍去。他面前,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库房大使、副使、书办和库丁。旁边,站着新任命的、同样脸色难看的几位京营佐击将军和千总。倪元璐则皱着眉,拿着纸笔,仔细查看着刚刚被强行打开的几桶火药。
库房大使,一个身材肥胖、穿着油腻旧吏袍的中年男子,此刻面无人色,额头上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几乎要把衣领浸透。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李…李军门…小的…小的冤枉啊…这…这火药受潮…非…非是小人等保管不力…实在是…实在是…”
“放屁!”李邦华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在空旷的库房,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一步上前,铁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吓得那大使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李邦华指着旁边倪元璐刚刚检查过的一桶火药。桶盖已被撬开,里面本该是干燥、颗粒分明的黑火药,此刻却大半凝结成块,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板结成硬邦邦的灰黑色泥块!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气息!
“看看!都给本将睁大眼睛看看!”李邦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抓起一把板结成块的、湿漉漉的火药泥,狠狠摔在那大使的脸上!“这就是你们保管的军国利器?!啊?!这玩意儿塞进铳管里,是能打死敌人,还是能炸死自己人?!!”
粘腻、散发着霉味的火药泥糊了大使一脸,他连擦都不敢擦,只是筛糠般磕头:“军门息怒!军门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库房年久失修…去年夏秋雨水多…屋顶…屋顶渗漏…小的们…小的们报修过多次…可…可营里…营里一直说没银子…没物料…小的们…小的们也是没法子啊…”
“没法子?”李邦华怒极反笑,那笑声比寒风还要刺骨,“…好一个没法子!本将看你们克扣火器保养银子、倒卖火药硝磺的法子倒是多得很!”他猛地转身,指着库房角落堆积的、明显是崭新的、却与库中陈旧火器格格不入的几箱“一窝蜂”火箭筒,“倪翰林!看看那些!那是去年兵部才拨下来的新货!为何束之高阁?!而操练场上用的,还是这些快散架的老古董?!”
倪元璐快步走过去,打开一个箱子,拿起一支火箭筒,只轻轻一掰,那看似崭新的竹筒竟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粗糙不堪甚至带着霉点的填充物!他脸色也沉了下来:“军门,这…这根本就是劣质不堪的次品!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听到了吗?!”李邦华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扫过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库吏们,也扫过旁边那几个脸色煞白、眼神躲闪的佐击将军,“这就是拱卫京畿的神机营!这就是我大明赖以对抗建虏铁骑的火器根本!一堆受潮发霉、随时会炸膛的火药!一堆粗制滥造、一掰就碎的破烂!还有你们!”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几个佐击将军,“尸位素餐!玩忽职守!甚至监守自盗!你们可知罪?!”
“末将知罪!末将知罪!”几名佐击将军噗通跪倒,冷汗瞬间湿透重衣。他们知道,这位新上任就带着天子雷霆之怒的李军门,是真敢杀人的!
李邦华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他知道,现在不是大开杀戒的时候,彻底整顿,需要一步步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如铁:
“库房大使、副使、所有书办库丁!即刻锁拿!押送刑部大牢!严加审讯!给本将挖!挖出他们这些年贪墨了多少!倒卖了多少!同伙是谁!一个都不许漏掉!”
“至于你们几个,”他看向跪地的佐击将军,眼神凌厉,“革职留任!戴罪立功!限你们三日之内,给本将拿出一个彻底清查、整饬神机营所有火器库房的章程!清点所有库存!登记造册!凡有受潮、朽坏、以次充好者,一律登记在案!若再敢敷衍塞责,阳奉阴违…”李邦华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刀柄,那冰冷的杀气让几人瞬间如坠冰窟,“…休怪本将的刀…不认识你们这身官皮!”
“末将遵命!末将万死不敢!”几人如蒙大赦,又惊又怕,磕头如捣蒜。
“滚!”李邦华一声怒喝。
几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李邦华看着偌大而混乱的库房,看着那些凝结成块的火药,看着那些劣质的火箭筒,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沉重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陛下的信任,京畿的安危…这担子,比他预想的还要沉重百倍!
“倪翰林,”李邦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火器…乃军中命脉…尤其是我步卒对抗建虏铁骑之倚仗…如此状况…实在…触目惊心!您…您看…”
倪元璐放下手中那支劣质的火箭筒,神情同样凝重无比:“李军门,此乃积重难返之疾!非一日之寒!当务之急,一是严查蛀虫,追回赃款赃物;二是立刻着手修缮库房,改善储存条件,防止剩余火药继续受潮败坏;三…恐怕要奏请陛下,尽快调拨专款,补充、汰换不堪用的火器,并严控新造火器之质量!”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是…国库空虚…此等耗费…恐非小数…”
李邦华沉默地点点头,望着库房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沉甸甸的。钱!又是钱!陛下刚刚抄了阉党几百万两,可这偌大的帝国,处处都是窟窿!这京营,就是最大的窟窿之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无论如何,他必须替陛下,守住这京城最后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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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庆宫,暖阁。
百合的淡雅香气也无法完全驱散空气中那丝无形的紧张。周皇后端坐上首,仪态端庄,神情平静,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下首,户部王侍郎的夫人王氏,正恭谨地垂首坐着。她约莫三十许人,保养得宜,穿着素雅却不失贵气的湖蓝色绸缎袄裙,头上簪着几支点翠珠花,手腕上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双手捧着一盏茶,指尖却微微有些发白,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夫人今日气色看着倒好,”周皇后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前些日子递牌子说身子不适,本宫还甚是挂念。”
王氏连忙放下茶盏,微微欠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惶恐:“劳娘娘挂念,妾身惶恐。不过是些微风寒,不敢惊扰娘娘清修。托娘娘洪福,如今已是大好了。娘娘凤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周皇后微微颔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王氏发间那支做工精巧、镶嵌着拇指大小浑圆东珠的金凤步摇,以及腕上那对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前几日诉说“家中艰难”…这“好”得倒是真快。
“夫人有心了。”周皇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拂了拂茶沫,语气依旧温和,“王侍郎掌管户部钱粮,乃国之命脉,劳心劳力,想必也是辛苦。夫人身为内助,更要体恤才是。”
王氏心头一紧,连忙道:“是,娘娘教诲的是。外子常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乃是本分,不敢言辛苦。妾身在家,也不过是督促下人,勤俭持家,不敢让外子为内宅琐事分心。”
“勤俭持家…”周皇后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掠过那支东珠步摇,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确是美德。本宫听闻,近来京城银钱颇紧,米价也涨了些许?不知夫人府上,日常用度可还支应得开?若有难处,莫要见外才是。”
王氏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皇后娘娘这话…句句温和,却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提银钱紧,提米价涨,还特意问用度…再配上那落在自己首饰上的目光…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敲打!是警告!
她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魏忠贤被凌迟的惨状,范永斗全家下狱的传闻,陛下那虚弱却冰冷如刀的眼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难道…难道自己家那点事…已经被察觉了?不可能啊!做得那么隐秘…
“承…承蒙娘娘垂询…”王氏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细微的颤抖,她强行稳住心神,“…托陛下和娘娘洪福,外子俸禄尚可,家中薄有田产租子,日常用度…还…还过得去。妾身…妾身平日也是粗茶淡饭,不敢奢靡…这支步摇…”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遮掩,又觉得不妥,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无比尴尬,“…是…是妾身母亲当年的陪嫁…许久…许久不曾戴了…今日觐见娘娘…想着…想着不能太过失仪…才…”
语无伦次,欲盖弥彰。
周皇后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慌乱,看着她指尖的颤抖,看着她那拙劣的辩解。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暖阁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王氏煎熬。她只觉得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额角的冷汗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良久,周皇后才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陪嫁…也是心意。夫人一片孝心,本宫知晓了。”
“本宫今日也有些乏了。夫人若无他事,便跪安吧。”
“记住本宫的话,勤俭是福。王侍郎身处要职,更当时时自省,莫要辜负了陛下信重,也…莫要辜负了,夫人这一片‘持家’之心。”
“是!是!妾身谨记娘娘教诲!妾身告退!娘娘万福金安!”王氏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行礼告退,连头都不敢抬,匆匆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看着王氏狼狈退出的背影,周皇后眼中那最后一丝温和也消散了,只剩下深沉的冰冷。她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云岫低声道:“去,告诉曹化淳,查查户部那位王侍郎。本宫要知道,他夫人头上那东珠,腕上那翡翠,还有前几日新添置的那几件蜀锦苏绣的衣裳,到底是‘陪嫁’,还是…另有来处。”
“是!娘娘!”云岫眼中闪过钦佩,领命而去。
周皇后独自坐在暖阁中,目光投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丈夫在乾清宫与死神搏斗,与朝堂的蠹虫角力。而她,能做的,就是在这深宫之中,为他清扫庭院,看清那些在华丽衣饰下蠕动的鬼蜮伎俩。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玉环,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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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朱由检依旧在昏沉与剧痛的边缘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王承恩如同一道影子般闪到门口,与匆匆而来的曹化淳低声交谈了几句。曹化淳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文书和一个小巧的铜盒(里面是孙德秀审讯范永斗的供状和密语对照表),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王承恩枯槁的脸上瞬间变得无比严峻!他接过文书和铜盒,快步走回御榻边,看着朱由检那苍白如纸的脸,犹豫了。
就在这时,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宫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带着风尘仆仆和巨大惊惶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宫禁,隐隐传来:
“八百里加急!辽东军报——!!建虏异动!大军集结!动向不明——!!!”
这声音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劈开了西暖阁的死寂!
御榻上,一直紧闭双目的朱由检,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