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书:归唐 第6章 舞姬折肢

作者:白墨当空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8 16: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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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城的暮色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晦涩,像被吐蕃铁骑碾过的残卷,泛着暗沉的黄。张议潮从地下学塾回府,靴底沾着学塾外青砖缝里的草屑,一路往西街走。路过吐蕃赞普临时驻跸的驿馆时,忽听得丝竹声里混着熟悉的《霓裳》调子,碎在夜风里,挠得人心尖发颤。

他脚步一顿,本能地往驿馆西墙靠去。墙根爬满枯死的紫藤,藤蔓绞成乱麻,在砖石间挤出一道细缝。借着这道缝,能窥见院内一角。月光漏进去,照见云娘趴在地上的身影——她曾是河西最负盛名的胡旋舞者,一袭红裙舞起来能叫满座宾客失色,可如今,双袖空荡荡的,残肢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正随着乐声,一下下比划唐舞的姿势。每一下颤动,都像是从骨缝里抠出来的,带着钻心的疼,却又固执得要命。

“突瞿!跳什么唐舞!”吐蕃兵的皮靴狠狠踢在云娘腰侧,她像片被狂风扫落的枯叶,滚到廊柱边,残肢磕在青砖上,发出闷闷的钝响。张议潮攥紧腰间横刀,鲛鱼皮刀柄沁出的冷汗,顺着掌纹往下淌,刀柄上“张氏世守”的刻字,像烧红的针,一下下扎着掌心。

云娘却笑了,脸上的胭脂早被泪水冲成一道道红痕,混着尘土,说不出的凄惨:“这是《霓裳》……大唐的舞……”话音未落,吐蕃兵的皮鞭就抽了下来,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抽在她背上。云娘的身子猛地弓起来,像只受伤的虾,可嘴里哼的曲调,反倒越来越响,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暗红的斑点,和她比划的舞影缠在一起,在驿馆的夜色里打转。

张议潮别过脸,喉头像塞了团浸满血的棉絮,堵得慌。他想起幼时,母亲在庭院跳《绿腰》,广袖流云,裙裾生风,那时的沙州,虽被吐蕃占着,汉家的舞,仍能在月光里鲜活灵动。后来,吐蕃下了“禁唐舞”的令,母亲的舞裙被烧成灰,连带着那些教舞的琴师、乐工,都没了踪影。如今,云娘的双腿被打断,可这汉家的舞,怎么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回到张氏宅邸,张议潮没回卧房,径直进了东侧地窖的密室。点燃油灯,案几上《开成石经》的残页在昏黄灯光里泛着冷光,他摸出云娘去年托人送来的舞谱,绢帛上的《胡旋》舞步,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可如今,这温度却烫得人眼眶发酸。

“阿潮?”张谦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披着件旧氅衣,领口沾着经年累月的药渍,步子虚浮,像是被夜风吹得晃。“你在看云娘的舞谱?”张议潮没回头,指腹轻轻抚过绢帛上的折痕,那是云娘教孩子们跳舞时,反复折叠留下的:“阿耶,您说,这汉家的东西,怎么就活不下去?”

张谦逸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个漆盒,打开时,沉水香的味道混着岁月的陈腐味扑面而来——里面躺着支银簪,簪头雕着朵盛放的牡丹,正是云娘常用的那支。“云娘的阿爹,是你母亲当年的琴师。吐蕃破沙州那夜,他把云娘托付给咱们,说‘汉家的舞,不能断在这辈人手里’。”他咳嗽几声,氅衣上的褶皱跟着抖,“可如今……”

张议潮接过银簪,簪头的牡丹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云娘残肢在月光下的颤动。他突然明白,这文脉传承,不只是经卷、文字,还有唐舞、唐装,这些长在百姓骨血里的东西,哪怕被折断、被焚烧,也会在暗夜里,倔强地寻出路,开出旁人看不见的花。

次日晌午,张议潮换了身吐蕃武士的服色,腰悬横刀,往驿馆去。守门的吐蕃兵见他这身行头,忙不迭行礼——这些日子,他借着“为赞普寻访唐人文物”的由头,常往驿馆跑,吐蕃兵们早把他当成交际场的熟面孔。

云娘被关在柴房,头发蓬乱,脸上新添的伤还在渗血,见他进来,忙把残肢往身后藏,声音发颤:“张公子,您别管我……这舞,我还能跳……”张议潮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支银簪,簪头的牡丹映着她的眼:“云娘,这是你阿爹的东西,他说,汉家的舞,不能断。”

云娘的泪一下涌出来,砸在残肢上,溅起细碎的血珠。她用牙咬着银簪,在柴房的墙上一笔一划画舞谱,每一笔都是《霓裳》的步子,歪歪扭扭,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坚韧。张议潮站在一旁,看着她用残肢在墙上刻下那些舞影,突然觉得,这文脉传承,就像这墙上的舞谱,哪怕满是裂痕,也是活着的、喘气的证据。

出了驿馆,张议潮拐去西街馄饨摊。老摊主见他过来,往他碗里多添了半勺热汤:“公子,听说云娘……”话没说完,就见几个吐蕃兵押着个老妇人从摊前过,老妇人怀里抱着卷破旧的《乐府诗集》,哭哭啼啼地喊:“这是我家传的曲子,不是唐舞谱……”张议潮攥紧汤碗,指节泛白,汤的热气扑在脸上,烫得眼睛发酸。

回到宅邸,张议潮去了父亲书房。张谦逸正对着《西域舆图》,用炭笔在沙州周边标着什么,见他进来,指了指案上的茶:“吐蕃赞普要在驿馆办宴,邀河西各族首领,云娘怕是……”话没说完,父子俩都懂了——吐蕃人要拿云娘的唐舞,当作炫耀“教化”的戏码,在宴上折辱汉家文化。

是夜,张议潮翻墙进了驿馆。月光下,驿馆里灯火通明,丝竹声、笑闹声混在一起,像团化不开的脓。他摸到云娘被囚的柴房,刚撬开窗,就听见云娘在哭:“我跳不了《霓裳》了……腿断了,跳不了了……”哭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人心。

张议潮翻窗进去,摸到云娘身边,刚要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吐蕃兵的喝骂:“都活腻了?赞普的宴要开始了,把那唐舞姬拖去殿上!”紧接着,柴房的门被踹开,几双皮靴闯进来,像拖死狗一样把云娘拖了出去。

宴殿里,吐蕃赞普高坐主位,各族首领按位就座。云娘被扔在殿中央,残肢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赞普端起酒盏,咧开嘴笑:“听说这是河西最会跳唐舞的,今日让诸位开开眼,看看唐人没了腿,怎么舞!”殿上哄笑一片,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耳朵生疼。

云娘趴在地上,仰起脸,嘴角还挂着血,却突然笑了:“赞普大人要看唐舞,民女就跳支《秦王破阵》。”说着,她用残肢撑地,一下下挪动身子,每一下,都像是在擂战鼓。她嘴里哼着《秦王破阵》的调子,从低到高,混着血沫子,在殿上炸开来。

张议潮躲在殿角,攥紧横刀,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云娘的残肢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看见吐蕃赞普的脸由笑转怒,看见各族首领里,有人别过脸,有人红了眼。这哪里是舞,分明是汉家儿女在拿命,往吐蕃人的刀子上撞,可这一撞,却撞出了藏在骨血里的骄傲。

“够了!”赞普怒喝,掷了酒盏,“唐人不知死活!”皮鞭雨点般抽在云娘身上,她却笑得更厉害,血沫子溅在《秦王破阵》的调子上,把最后几个音符染成了红。直到她趴在地上,没了声息,那调子还在殿上飘着,像条不肯断的线。

张议潮趁着殿上混乱,摸出殿外,翻墙出了驿馆。月色依旧,可沙州城的夜,却比墨还黑。他回到宅邸,进了密室,把云娘的舞谱、那支银簪,还有从驿馆顺来的半幅《霓裳》残图,小心收进楠木匣。匣子里的《开成石经》拓片,静静躺着,像是在等,等这些破碎的、染血的,重新拼成完整的文脉。

次日清晨,张议潮去了驿馆外。百姓们自发地聚在那儿,有人抱着唐装的碎片,有人揣着祖传的曲谱,默默流泪。他站在人群里,看见老陈抱着药箱,王铁匠攥着打铁的锤子,林七牵着骆驼,于阗公主披着绣唐花的胡服,还有地下学塾的孩子们,攥着经卷残页。这些人,这些东西,像一颗颗火种,在沙州城的灰烬里挣扎,就像沙州城的胡杨,哪怕被风沙埋了根,也会把枝桠伸向天空,等着春天再来。

吐蕃的大旗在城墙上猎猎作响,可他胸腔里,却燃着团火,烧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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