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的酒肆最出名的便是“驼铃斋”,风袭檐角。走进来个背着黑铜色柳琴的瘦削老者,摩梭着风沙搁得指头,眯着一个位便坐下。这琴师姓柳,名砚,曾是长安的好手。柳琴师未坐热乎,便摘下宝贝琴,枯瘦的手指拨弄弦索,琴箱里垫着半幅褪色的《霓裳》残谱。他眯眼瞧着往来酒客,喉间滚出低哑的弦歌,调子是二十年前长安酒肆里常听的《杨柳枝》,词却被改得七零八落:“沙州夯土冷,吐蕃铁骑横。汉家文书烬,胡服掩唐缨……”
“柳翁这曲,倒比去年添了几分筋骨。”老掌柜秦伯擦拭着青釉酒壶,壶身上的联珠纹被抹布蹭得发亮,“听闻你当年在长安教坊,也是一等一的乐手。”
柳琴师嘿然一笑,指尖勾弦更急:“可不敢喽,呵呵……掌柜可记得,二十年前那个秋?吐蕃颁下‘禁乐令’,说咱们汉家曲子是‘乱心的妖祟’,满沙州城的琴瑟都被扔进火塘。我这把柳琴,还是王铁匠拿马具铁料,照着教坊旧样打的——他死前那夜,还念叨着要给儿打副唐式银环子,说吐蕃人断不了咱骨子里的念想。”
老掌柜秦伯把酒壶重重顿在案上,溅出几点酒渍:“王勇是条汉子!吐蕃监工来收铁器,他把打铁铺子的账本往火里一扔,说‘汉人的账,轮不到吐蕃狗子算’。那夜火光映着沙州城,照得夯土城墙都红了眼,像极了当年哥舒大夫守河西时的火。”
柳琴师弦音忽转,调成《陇头吟》的古调,嗓音裹着沙:“那年多事啊……某还记得是个春,于阗公主的商队过沙州。她披着回鹘织锦斗篷,发髻上插着粟特金步摇,可裙裾里子绣的是并蒂莲——某在长安才见过的纹样。公主说,西域三十六国,都在等沙州的一声响。谁料转年冬,吐蕃赞普一道令,要把汉家典籍全扔进莫贺延碛喂沙。于阗公主带着商队再入沙州时,马车里藏的《开成石经》残卷,被吐蕃兵搜了去,她为护经卷,撞在驼铃架上……”琴师喉头滚动,弦音戛然而止,“血把斗篷上的并蒂莲染成了墨色,可她攥着半片经卷,说‘河西的脉,断不了’,掌柜的,唏嘘啊……”
“嗯,公主葬在鸣沙山下,坟头插的柳枝,早些年就该发新芽了。”老掌柜舀了碗酒,推到琴师面前,“唉,谁逃得过?后来赵元德那老儿,不也为这事折了腰?吐蕃要清查汉家士族,他把家里藏书楼的钥匙扔进月牙泉,又在宅院里挂起吐蕃经幡,可谁不知道,他书房暗格里藏着颜鲁公的《祭侄文稿》残片,那墨痕里还沾着沙州的土。”
柳琴师端起酒碗,浑浊的眼睛映着摇曳烛火:“赵公难啊!吐蕃赞普要他‘归化’,断了沙州士族的科举路,又派了个‘监宅官’住在他家西跨院,连闺女出阁的嫁衣,都得用吐蕃纹样。可上个月,他把闺女悄悄送出城,嫁衣衬里缝的是《唐律疏议》的条文,说‘让孩子记住,咱们是唐人’。”
“可终究是熬不住了。”老掌柜秦伯叹气,眼角皱纹挤成沟壑,“吐蕃新换的大校官,是个狠角色,说赵元德那老头私藏汉家典籍是‘养蛊’,要把他阖族迁往逻些城为奴。前夜,赵公在宗祠自缢,房梁上留的血书就七个字:‘汉家骨,唐人魂’。可怜他那闺女也没留住,出城没多久就被……他到死还不知道呢……唉,苦喽!”
柳琴师重新拨响琴弦,这回是《蒿里行》的调子,却改了词:“沙州二十年,血浸夯土砖。吐蕃刀下鬼,白骨撑唐天……”琴音里,酒肆门帘忽被风掀起,一个身着缺胯衫的少年闪进来,裤脚沾着北漠砾石,正是王峰。他扫了眼柳琴师,从怀中掏出块鲛鱼皮刀柄残片,往张议潮常坐的角落一放:“张公在等这物件。某阿耶临终前说,拿着这柄刀,沙州该响了。若是二位有吐蕃情报,持此前往即刻。”
老掌柜和柳琴师对视一眼,后者指尖在弦上一按,止住余音。王峰没再言语,将残片放下,转身隐入暮色,恰似这二十年间,那些悄悄往张宅送兵器、递情报的义士身影。
酒肆里又静下来,烛火在风里微微颤,映着案上那半幅《霓裳》残谱。老掌柜往炭炉里添了块胡杨木,火星溅起时,恍惚照见二十年间沙州的日与夜:吐蕃兵纵马踏碎的汉家碑铭、于阗公主护经时染血的斗篷、赵元德自缢时晃动的经幡、王铁匠临终攥着的铁锤……还有张议潮宅邸里,永远半开的窗,等风也等时机。
柳琴师慢慢收了琴,仿佛毫不在意刚刚之事,将残谱卷好塞进琴箱:“明日,大云寺的钟该换我去撞了。吐蕃人说佛钟该刻藏文经咒,可寺里老和尚,把钟纽铸造成了唐草纹的模样。”
老掌柜望着门外阴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二十年了,沙州的土,该被血泡软些了。等张公举旗那天,这酒肆的幌子,还得换成红底绣联珠纹的——就像当年河西节度使府的模样。”
琴师没应声,抱起琴箱往门外走,身影被暮色吞掉前,飘回一句断断续续的弦歌:“夯土城墙冷,藏刀二十年。今朝应举义,白骨也开颜……”
酒肆里,炭炉的火星噼啪轻响,老掌柜秦伯俯下身子掏着麻,摩挲着桌子,那案上的鲛鱼皮刀柄残片不知何时少了一个。老掌柜伸出干瘪的手捏了捏,剩下的那枚残片在渐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微的光,似在等待黎明前的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