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王承恩叹了口气,充满了对朱厉的叹服:
“所以说啊李同知,既然陛下知道殿下拜了倪大人为太傅的事情,自然明白殿下的用意。
那么朝会之上,陛下自会顺水推舟!
借着张缙彦被罢黜腾出的位置,顺理成章地将倪元璐擢入内阁!
这才是殿下这盘棋上,最狠、最绝、最致命的一步!
用一个‘虚衔’、一个‘眼神’,不仅收服了倪元璐。
更是直接将倪大人送入内阁,在魏藻德这些人中,安插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覆雪路面的辘辘声。
车外的李若琏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带着敬畏甚至一丝颤抖的声音道:
“殿下…这局…真是神了啊!”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车内那位看似慵懒的少年太子。
其心思之深、手腕之老辣、布局之深远,简直令人遍体生寒!
“李同知啊~”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多是骄傲。
“跟着殿下办事,眼睛要亮,心更要透亮。
殿下走的每一步,落下的每一子,都连着后手,都藏着乾坤。”
一直闭目养神的朱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轻轻掸了掸蟒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无波。
仿佛刚才王承恩剖析的那惊心动魄的谋算,不过是闲话家常:
“行了老王,知道你聪明了,别卖弄了。”
“哎哟,我的殿下,老奴这哪里是卖弄,分明是在学习。”王承恩带着一丝谄媚说道。
“好好好。”朱厉无奈的笑了一声。
说着,他再次顿住,陷入沉思。
崇祯哄住了,太傅拜成了,张缙彦扳倒了,算是小目标已初步达成。
然则,京城守卫战最关键的棋子,却迟迟未至——吴三桂。
若无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李国桢那几万京营疲兵,怕是撑不了几天…
轻叹一声,朱厉的目光再次投向车外。
空空荡荡的街道,积雪覆盖,一片死寂。
零星的几家百姓门前,竟贴上了刺眼的明黄纸张。
朱厉起初带着几分好奇打量,旋即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指尖点向那黄纸:
“老王,你且瞧瞧,那纸上写的何物?”
王承恩闻言,好奇地凑近,顺着朱厉的指尖望去。
只一眼,王承恩如遭雷击,肥胖的身躯陡然一颤!
“殿下…这…!”
王承恩哆嗦地指向那几张零星的黄纸,声音都变了调,“老奴这就着人撕了它!严惩不贷!”
说着便要起身,急急向车外探去。
“哎哎哎!老王!”朱厉连忙将他拉住,“算了,算了!”
被朱厉拽回座中,老太监脸上的怒意未消。
他张了张嘴,看着自家殿下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的侧脸。
“殿下…这…这如何能算了?”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这是暗地里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若不立时弹压,揪出首恶严惩,恐伤了那些守城将士的心啊!
老奴只需一声吩咐,东厂番子顷刻就能…”
“老王…”朱厉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目光缓缓从那几张刺眼的黄纸上收了回来,投向更远处的街巷。
冬日的寒风卷着残雪,在青石板缝隙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撕几张纸,抓几个人,容易。但你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压得下这满城惶惶的人心么?
孤只是觉得蹊跷,偌大的京城,偏偏贴在了这出宫必经之路上。
想必是有人刻意为之,才叫你细看,莫要一惊一乍。”
“老奴…明白了。”王承恩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纸,定是有心人贴上去的,要的便是你我这般反应。
你若带人撕了,反倒显得咱们心虚,坐实了京城危如累卵。
恐慌一旦蔓延,这城…便彻底乱了。”
王承恩坐在车里,此刻也对于自己刚刚冲动有一些后怕。
他方才只看到了那黄纸表面的僭越,而殿下看到的,却是其背后的凶险。
“行了,回头安排人去偷偷查查,看看那背后之人是谁。
剩下的,等守住京城再说…”朱厉再次闭上了眼,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
“是…”王承恩轻轻挥了一句,生怕扰了殿下的休息。
眼前的少年太子清秀的脸庞上,此刻写满了疲惫。
马车缓缓驶离街巷,直奔广宁门方向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吹起了那糊在路边窗户上的黄纸。
黄纸随风飘荡,打着旋儿,最终落在街角一张布满尘土的破木桌上。
纸上,浓墨书写的“顺民”二字,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扎心。
……
德胜门。
城楼之下,已是一片修罗场。
冰冷的石地上,血水混着雪水,粘稠地流淌。
呻吟声、嘶吼声、军官的厉喝声、伤兵垂死的喘息声在城楼之上回荡。
驸马都尉巩永固靠坐在一根断裂的梁柱旁,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透。
副将刚刚用撕下的战旗残布,草草捆扎住他那条被火炮气浪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左臂。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扭曲着,冷汗混着血污从额头淌下。
但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长刀,刀尖杵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大人!您必须下去!城头…城头快顶不住了!”
副将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渍,城门快要破了!炮子也快打光了!”
巩永固猛地咳出一口血沫,眼神他透过门楼被炸开的豁口,看向城外。
巨大的攻城锤一次次狠狠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
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如重锤擂心,整个门楼剧烈震颤,梁柱簌簌落灰,碎石纷飞。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扇承载了百年风雨的厚重城门,终于在绝望的呻吟中,轰然向内倒塌!
巩永固目眦欲裂,强忍剧痛一瘸一拐扑向垛口,向下望去。
巨大的城门倒向瓮城内,瞬间将下方躲避不及的明军士卒压成了血肉模糊的残骸!
“赵寻!”巩永固对着城门下那道被压在边缘的身影嘶声喊道!
此刻,城门尉赵寻半条腿被沉重的门板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赵寻无暇理会巩永固的呼喊,只奋力从怀中掏出一串沾血的铜钥匙。
狠狠塞到身旁一个满脸血污、呆愣着的年轻士卒王虎手中!
“虎子!快拿着翁城的钥匙快跑!”
王虎此刻还愣着那里,刚刚若不是赵大哥拉了他一把,他此刻也被压在了城门下。
“赵…赵大哥…”王虎声音有些颤抖,刚刚并肩作战的兄弟们,瞬间变成了‘肉泥’!
“他娘的!你小子别发愣了!”
锵——
赵寻用尽全力扔出手中长刀,挡住了那砍向王虎的利刃。
王虎被这金属交击的刺耳声惊醒,求生的本能爆发。
他死死攥住钥匙,连滚带爬向着瓮城深处狂奔而去!
下一秒,寒光乍现,数柄长枪径直贯穿了赵寻的身体。
鲜血喷涌。
赵寻口中不断吐出大口血沫,他本能的抓住刺进体内的长枪,试图阻止闯贼进攻的脚步。
然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与模糊的意识,让他双臂再也无力支撑。
长枪拔出,赵寻身体上的伤口流出大量血液,将冰冷的砖面染红。
赵寻死了,死在了他值守了大半辈子的德胜门前。
他身体颓然向后倒去,最终,目光消散在那高耸的城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