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兵部尚书王佑安的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几位平日里清正敢言、以诤臣自居的官员围坐一堂,个个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和不解。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诸位,今日紫宸殿上之事,你们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王佑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须发皆张,显然余怒未消。
“提拔一个毫无根基、寸功未立的殿前侍卫为代二品扫北大将军,暂领整个北疆军务!这…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荒唐事!陛下…陛下他究竟是怎么了?!”
一位瘦高的御史率先接口,语气满是失望:“王尚书所言极是!陛下登基以来,虽无大功,却也行事稳重,颇有仁君之象。可今日…
先是力排众议,将岳武一个小小的侍卫直接提拔到代二品,接着又…又下旨命内务府连夜遴选三十名民间秀女,不日送入御书房偏殿!
这…这简直是视朝纲法度如无物,行径直追那等昏聩之君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正是!那岳武,不过一介武夫,说到底也只有匹夫之勇,懂得什么军国大事?”
“让他去北疆,岂不是将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千里边防拱手送于北蛮?陛下…陛下莫非是被什么妖邪迷了心窍不成?”另一位官员捶胸顿足。
书房内一片唉声叹气,充斥着对皇帝赵景今日反常行径的强烈不满和深深忧虑。
昏君、荒唐、误国等词在众人嘴边反复咀嚼。
然而,就在这一片悲观的声浪中,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诸位大人,且慢下定论。下官以为,陛下此举…或许…另有用意?”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说话之人,是户部的一位侍郎,名叫陈清源,素以心思缜密、见解独到著称。
“陈侍郎有何高见?”王佑安沉声问道,眼中带着审视。
陈清源捋了捋短须,眼光灼灼,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可曾想过,今日朝会,为何独独缺了右相燕洪大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是啊,右相燕洪,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今日如此重要的朝会,商讨北疆军务,他怎会缺席?
陈清源继续道:“北疆大将军一职,关乎国运,向来是各方角力之焦点。据下官所知,右相之子燕冲,对此位早已是志在必得。燕冲此人,诸位想必也有所耳闻,好大喜功,贪婪好色,且性情骄横。若由他统御北疆,以其父之势,恐怕无人能制,届时北疆是姓赵,还是姓燕?”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声音压得更低。
“陛下登基不久,根基未稳。而燕相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势力盘根错节,已有尾大不掉之势。今日燕相故意缺席朝会,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以势压人,迫使陛下在无人敢争的情况下,将北疆军权交予其子燕冲!”
王佑安等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的荒唐,却忽略了背后的权力博弈。
“陛下的任命看似儿戏,”陈清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但诸位细想,此举一石三鸟!其一,破格提拔毫无根基的岳武,直接断了燕家染指北疆军权的念想!”
“其二,岳武出身寒微,骤然得此高位,其所能依仗者唯有陛下一人,必然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可能倒向燕党!其三,此举狠狠打了燕相的脸,是在向满朝文武宣告——陛下,才是这江山真正的主人!他提拔的,是他自己的人!这…这分明是陛下在借此事,敲打燕相,遏制其势力膨胀啊!”
书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陈清源这番解读震住了。仔细一想,这看似昏聩的举动,竟处处透着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王佑安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之前的愤怒和忧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和深深的敬佩。
“陛下…陛下圣明!老臣愚钝,险些错怪了陛下!这是以退为进,以奇制胜啊!提拔岳武,看似荒唐,实则是斩断了燕家伸向北疆的触手,更是在朝堂之上,立下了陛下的威权!高!实在是高!”
“对对对!陈侍郎慧眼!陛下此计,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岂能窥测天心?”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脸上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全然没有刚刚痛心疾首的模样。
“至于选秀女之事…”陈清源微微一笑,带着一种“你懂的”的表情,
“陛下少年天子,血气方刚,宫中旧人看腻了,想尝尝民间风味,选几个新鲜美人入宫解闷,不过是小节罢了。比起陛下运筹帷幄,制衡权臣的大手笔,这又算得了什么?此乃人之常情,无伤大雅。”
“正是正是!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众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点头。在他们心中,皇帝的形象已经从“昏聩”瞬间拔高到了“深藏不露、忍辱负重、智计百出”的明君圣主!那点“好色”的小毛病,简直成了明君身上可爱的点缀。
王佑安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眼中闪烁着为君分忧的斗志:“诸位!陛下行此险招,明日朝会,燕洪那老狐狸必然亲自上阵,兴师问罪!
吾等身为臣子,当为陛下分忧!明日朝堂之上,务必要齐心协力,为陛下挡住燕洪的攻讦!绝不能让陛下的一片苦心,被那老贼搅黄了!”
“愿为陛下效死!”众人齐声应诺,同仇敌忾,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朝堂,而是战场。他们摩拳擦掌,准备明日为“圣明”的陛下,好好打一场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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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府邸,富丽堂皇的厅堂内,气氛却如同冰窖。
“砰!”一只名贵的青花瓷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燕冲,右相燕洪的独子,一个身材高大、面容骄横的青年,此刻正气得满脸通红,在厅中来回暴走,如同一头被困的猛兽。
“爹!您听听!您听听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燕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那个看大门的狗奴才岳武!他算个什么东西?!陛下…陛下他是不是疯了?!竟敢把扫北大将军的位置给了那个贱种!那本该是我的!我的!!”
他猛地停住脚步,双眼赤红地看向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父亲燕洪:“爹!您可是当朝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他如此打您的脸,您就坐视不理吗?明日早朝!您一定要为我讨回公道!让陛下收回成命!把那狗奴才碎尸万段!”
燕洪缓缓睁开眼,那双久居上位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声音平静得可怕:“冲儿,稍安勿躁。一点小事,就让你如此失态,如何能成大器?”
“小事?!”燕冲几乎要跳起来,“这关乎我们燕家在大虞的根基!关乎您…”
“够了!”燕洪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让暴怒的燕冲瞬间噤声,只是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陛下年轻,被小人一时蒙蔽,难免会做出一些糊涂决定。他终究是君,我们是臣,不好过多非议。”
“只等明日为父亲自上朝,陛下见了为父,自然会明白轻重,收回成命。那大将军之位,除了我儿,还有谁配坐?”
他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冷笑。在他看来,赵景不过是个平庸怯懦的少年皇帝,今日之举或许是脑子一热,或许是被人怂恿。
但只要他这位托孤老臣、权倾朝野的右相亲自出面,略施压力,那小皇帝必定吓得魂不附体,乖乖听话。岳武?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罢了。
“明日,你随为父一同上朝。”燕洪站起身,掸了掸毫无灰尘的红袍,“为父让你亲眼看看,这大虞的朝堂,究竟是谁说了算。”
“我们燕家经营这么些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欺辱的!”
燕冲看着父亲那稳如泰山的背影和睥睨一切的气势,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期待。
他仿佛已经看到,明日朝堂之上,那小皇帝在父亲威严下瑟瑟发抖,亲手将虎符捧到他面前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