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渐渐散去。
岳武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身边是裹着厚厚披风、脸色依旧苍白的岳芸。
马车在热闹街道上行驶，四周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哥，”岳芸轻轻咳嗽了两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担忧，“方才…陛下单独和你交谈，可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吩咐？”她想起皇帝哥哥那看似随和却深不可测的眼神。
岳武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郑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陛下…确实给了我一道密旨，一句…重逾千钧的嘱托。”
“哦？是什么？”岳芸的心提了起来。
“陛下说…”岳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北疆凶险，事若不可为…当以保全百姓和兵士性命为先，城池…可弃，可退。”
“啊？！”岳芸惊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陛下…陛下竟暗示你…必要时可…可弃城撤退？这…这岂非是…？”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这岂不是怯懦？甚至是纵敌？
岳芸秀眉微蹙，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和淡淡的忧虑：“陛下…陛下仁德，心系百姓和将士性命，这自是明君所为。只是…哥，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有时候…不是想退就能退的。陛下他…或许是不了解战场的残酷，人命…有时候真的如草芥，由不得自己…”
“不！芸儿，你错了！”岳武猛地打断妹妹的话，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斩钉截铁，“陛下他…非但不是不了解，恰恰相反！他太了解北疆的情况了！他看到的，是比眼前胜负更深远、更残酷的现实！”
他看着妹妹惊愕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揭开了大虞北疆最致命的伤疤：
“你可知，我大虞…产战马之地极少！北疆新近组建的那批骑兵，已是倾尽国力，汰换下的老弱驽马，装备上勉强能与北蛮的狼骑兵周旋一二。但…这差距，不仅仅是士兵的勇武，更是根基上的天壤之别！”
“北蛮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战马补充！死掉一匹狼骑，他们很快就能从部落里补充一匹更健壮的！而我们呢？”岳武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我们的战马，死一匹就少一匹！需要耗费重金，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跋涉千里才能从有限的几个马场补充！更别提训练一个合格的骑兵需要多少时间！这种消耗，我们…耗不起啊！”
岳芸听得目瞪口呆，她虽聪慧，但常年卧病，对军国大事的了解远不如兄长深入。此刻听到这关乎国运根基的致命短板，才真正明白北疆之患的凶险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原来…原来如此！”岳芸喃喃道，看向兄长，眼中充满了震撼，“陛下…陛下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他…他是在暗示你，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勇，拼光我们本就宝贵的骑兵家底？！”
“正是！”岳武重重点头，眼眶瞬间红了，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对皇帝的深切理解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哽咽，
“芸儿，你可知道‘白马之围’？那是前朝永和年间，我大虞十万精锐，包括当时最精锐的三万白马义从，就是被北蛮诱入绝地，生生困死！
那一战之后，我中原王朝面对北蛮的狼骑兵，几乎再无像样的野战胜利！只能凭借坚城固守！这份耻辱…这份无力…延续至今！”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
“陛下今日暗示我‘可退’，绝非怯懦！这是他身为帝王，面对这残酷现实，不得不做出的…最痛苦、最无奈的选择！
他比任何人都想一雪前耻！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我大虞铁骑踏破王庭！但他更清楚，现在的我们，拼不起！
他这是在…忍辱负重！是在为将来积蓄力量！这份苦心…这份无奈…是我们这些武将的无能！是我们未能替陛下分忧，未能替国家雪耻的…奇耻大辱啊！”
岳武的声音低沉而悲怆，充满了自责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使命感。在他心中，赵景的形象已然拔高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一位忍辱负重、洞悉全局、为了国家长远利益不惜背负“怯懦”骂名的圣主明君！那句“可退”的暗示，不再是“败国”的昏招，而是充满了战略智慧和沉重担当的金玉良言！
至于赵景原本那点“不要太拼命，输了就输了”的小心思？早已被岳武这汹涌澎湃的解读冲刷得干干净净，连渣都没剩下，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
岳芸看着兄长通红的眼眶和那悲愤交加的神情，心中再无半分对皇帝“怯懦”的疑虑，只剩下深深的震撼和同情。她轻轻握住兄长冰凉的手，低声道：“哥…陛下…陛下他…太难了。你…你一定要理解陛下的苦心…！我们…一定要为我们的国家流干最后一滴血！”
马车驶入夜色深处。岳武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陛下，您的无奈和屈辱，臣感同身受！臣此去北疆，定当以您的嘱托为圭臬！绝不浪战！绝不耗尽我大虞最后一点骑兵元气！臣会用尽一切办法，战胜北蛮，让他们有来无回付出代价，让他们的狼骑全部葬在北疆！
而此刻皇宫内的赵景，正美滋滋地泡在温泉池里，哼着小曲，盘算着岳武带着“撤退保命”的“圣旨”到了北疆，应该能有效降低打胜仗的概率了吧？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已经被迪化成了何等悲壮、何等深沉的帝王战略……
而赵景这边，再宴会散场之后，并没回正式的寝宫，而是又溜达回了御书房后面那座临水的清雅小筑。
他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了两个小太监在门外候着。
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温泉，洗去一身酒气，换上一身轻薄的丝质寝衣，毫无形象地瘫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月色如水，荷风送爽，他心情更是美得冒泡。
嗯，今天的任务，他完成的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