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检的目光扫过丹墀下噤若寒蝉的群臣,钱谦益那份引经据典、占据道德高地的奏疏,像一层精心编织的蛛网。他不能再用廷杖去撕,那只会让“暴君”之名坐实,让更多“忠臣义士”跳出来。破网,需要更精准的刀。
“钱阁老忧国忧民,引经据典,朕心甚慰”
苏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丝赞许
“祖宗之法,自然是要遵循的。然则,太祖高皇帝亦云:法贵因时制宜”
他话锋陡然锐利,“海禁两百余年,倭患不绝反盛,白银如潮水般涌入,却尽入奸商豪强之私库!国库空虚,边军断饷,百姓易子而食,这难道就是恪守祖制换来的太平盛世?!”
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指着钱谦益:“你口口声声海禁为防倭、固本、安民!朕问你,隆庆开关后,倭寇是绝迹了还是更猖獗了?
那些挂着倭寇名头的,有几个是真倭?又有多少是我大明的好子民,被这有名无实的海禁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还有那些真正的大海商,郑芝龙、李旦之流,拥兵数万,战舰如云,垄断海路,坐地分赃!朝廷的海禁,禁住了谁?又肥了谁?!”
钱谦益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辩解
“够了!”苏检厉声打断,“朕设立市舶司,正是要结束这无法无天的走私!让海贸置于朝廷监管之下,光明正大!照章纳税的商船,朕的水师护其平安!这才是真正的肃清海疆!这才是真正的安民固本!你钱阁老和那些江南的‘忠臣义士’,如此反对市舶司,如此维护有名无实的海禁,究竟是怕伤了‘国本’,还是怕断了自己的财路?!”
他目光如电,扫向其他东林党人:“你们呢?也认为朕设市舶司是动摇国本?是与民争利?”
殿内死寂。钱谦益的奏疏被苏检撕开了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赤裸裸的利益。没人敢在这时硬顶皇帝的怒火,去坐实“为私利蒙蔽圣听”的罪名。
苏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市舶司之策,朕意已决。但钱阁老所虑,也非全无道理。重税确可伤商,需得斟酌。”他话锋一转,带着冰冷的妥协,“着户部、兵部会同市舶提举司详议,海外奇珍可课重税,但米粮、军需、民生之物,酌减税率。具体章程,十日内报朕。然则——!”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有奸商借机再行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或是串联罢市、阻塞漕运,便是存心要断辽东将士活路,断京师百万生民口粮!其罪等同通虏!东厂、锦衣卫给朕盯死了!再有敢以身试法者,无论其背后站着谁,一律抄家灭族!首告者,赏其家产三成!勿谓言之不预!”
“退朝!”
苏检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钱谦益的脸色由青转白,皇帝最后那段话,既是让步,更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悬赏令。减税是给江南豪绅台阶,但“通虏”的屠刀始终高悬。皇帝撕开了他们的道义伪装,逼他们在利益和性命间做选择。东林党这次看似逼得皇帝调整了税率,实则输掉了道义高地,还被皇帝当众揭破了维护走私暴利的私心。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江南粮价虽因部分开仓而回落,但商路依旧不畅,许多货栈悄然关门,并非罢市,而是“无货可售”。运河上粮船稀疏,借口“风浪”、“检修”拖延行程。钱谦益闭门谢客,但东林党控制的言官们,开始将矛头对准了具体执行新政的寒门官员和新设立的市舶司衙门。
一份份弹劾奏章飞向通政司。
“臣劾市舶司提举赵文华,借查验之名,勒索商船,中饱私囊!”
“臣劾吏部考功司主事孙传庭,借清丈田亩、核查屯田之名,罗织罪名,构陷良善,江南士绅惶惶不可终日!”
“市舶司吏员凶横,强征暴敛,致苏松民怨沸腾,恐生民变!”
这些弹劾,目标明确,直指苏检新政的骨干。措辞激烈,捕风捉影,却极难查实,目的就是泼脏水,逼皇帝换人,或者让这些新锐官员畏首畏尾,寸步难行。同时,江南各府县对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的抵触情绪日增,地方官员阳奉阴违,甚至暗中鼓动百姓阻挠,冲突时有发生。
乾清宫暖阁,烛火摇曳。曹化淳低声禀报:“陛下,弹劾赵提举、孙主事的奏章已有十七份。孙主事在常州清丈勋贵庄田时,被当地士绅围堵府衙,泼洒污物。赵提举所乘官船在松江查验时,遭‘水匪’袭击,幸护卫得力,未伤性命,但随行账册被毁。”
苏检盯着跳动的烛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东厂查实了么?赵文华可有勒索?”
“回皇爷,奴婢派得力人手暗查,赵提举行事虽严苛,但勒索之事暂无实据。袭击官船的‘水匪’,事后踪迹全无,松江府报称系流窜水盗所为。”
“流窜水盗?”苏检冷笑一声,“专挑带着新账册的市舶司提举下手?江南的水盗,倒是长了双好眼睛!孙传庭那边呢?”
“孙主事在常州遇到的,皆是当地有名望的耆老和生员,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常州知府表面弹压,实则纵容。孙主事……未曾退缩,已带人强行钉桩清丈。”
“好!”苏检眼中寒光一闪,“告诉孙传庭,朕给他撑腰!让他放手去干!再遇到阻挠清丈、围堵官府的,无论士绅百姓,一律视为抗旨!着常州卫所调兵弹压!敢有冲击官府者,格杀勿论!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至于那些弹劾奏章……留中不发。让赵文华和孙传庭继续做他们该做的事。让都察院派巡按御史下去,不是去查赵、孙,是去查那些弹劾的官员!查他们在地方上有没有田产,有没有亲属经商,有没有收受过江南豪绅的好处!给朕查!”
“奴婢明白!”曹化淳心中一凛,皇帝这是要以攻代守,用御史反查弹劾者,直捣对方后院。
“还有,”苏检补充道,语气森然,“通知骆养性(锦衣卫指挥使),给朕挑几个嘴最碎的言官,寻个由头,比如……收受商人贿赂、诽谤朝政,拿进诏狱。不必用大刑,让他们在里头‘清醒’几天。记住,要‘证据确凿’,要‘依法办事’。”
“是!奴婢这就去办!”曹化淳知道,这是皇帝在敲山震虎,警告那些聒噪的言官闭嘴。
皇帝的强硬反击迅速传开。常州府,孙传庭得到旨意后,直接调来一队杀气腾腾的卫所兵。当那些士绅故技重施围堵府衙时,迎接他们的是雪亮的刀枪和“抗旨者格杀勿论”的怒吼。几个带头鼓噪的老秀才被如狼似虎的兵丁当场捉拿,丢入大牢。钉桩清丈再无阻碍。锦衣卫的缇骑突然闯入几个跳得最高的言官府邸,以“贪赃枉法”、“交通商贾”的名义将人锁走,送入诏狱。罪名虽未公开坐实,但人进了诏狱,本身就足以让其他言官胆寒。
钱谦益府邸密室,气氛凝重。几位江南巨商的代言人和几位朝中依附东林的重臣脸色难看。
“钱公,皇帝这是铁了心啊!孙传庭那酷吏在江南搞得天怒人怨,赵文华卡着海路收钱,我们的货出不去,银子进不来!再这样下去……”
“诏狱里那几位大人……”
钱谦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皇帝用刀把子说话,我们暂时避其锋芒。硬顶,只会给他杀人的借口!”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市舶司不是卡着海路吗?让郑家的人动一动!东南沿海,不是只有市舶司一个港口!告诉郑芝龙,朝廷的税,太重了!我们愿意出更高的价,买他护航的路子!”
“还有,”钱谦益压低声音,“辽东那边,皇太极不是缺铁缺粮吗?晋商八大家,和关外勾连最深的,让他们想想办法,多‘帮帮’建虏。建虏闹得越凶,皇帝就越需要江南的钱粮!到时候,就不是我们求他,是他来求我们!条件,自然可以好好谈!”
一条更毒辣、更隐秘的战线悄然铺开。
几乎同时,一封沾着血污的八百里加急塘报,冲破了紫禁城的宁静。
“报——!蓟州兵变!三屯营副将陈安,煽动欠饷军卒,杀监军太监,掠州库,开城门,裹挟乱民,号称十万,正向通州方向杀来!叛军打出‘清君侧,诛阉党,废苛政’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