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躬身退出五柞宫暖阁,冬日的寒意扑面而来,却不及心头那份五味杂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立刻将金日磾找来,吩咐道:“备最稳妥的车驾仪仗,速去漪兰殿,将孤的母后接来,务必周全,不得有丝毫差池!”
安排妥当后,刘据没有片刻停歇,径直走向偏殿的临时值房。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等待批阅,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父皇时日无多,他必须更快地,更稳地掌控局面。
霍光、桑弘羊等重臣已在外等候议事,关于开春的漕运、边关的戍防……桩桩件件,都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召大臣们进来,条分缕析,沉稳决断,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帝王的威仪与担当。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
当夕阳的余晖给殿宇镀上一层暖金时,宫门外传来了环佩轻响,刘据立刻放下奏疏,快步迎了出去。
卫子夫在金日磾的亲自护送下,缓缓步入五柞宫。
她身着素雅的深衣,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褪去了昔日的华贵,却更显从容宁静。
刘据上前恭敬行礼:“母亲。”
卫子夫轻轻扶起他,目光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满是心疼:“据儿,辛苦你了。”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母子心意相通。
暖阁内,当卫子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斜倚在榻上的刘彻眼中骤然亮起一道微光,仿佛枯木逢春。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卫子夫已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声音带着久违的、却无比自然的熟稔:“陛下,躺着吧。”
刘彻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握得很紧,像个怕失去的孩子。
他没有说“皇后”,也没有说“子夫”,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卫子夫的眼眶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让泪落下,只是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动作熟练得如同当年在未央宫的无数个日夜。
刘据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父皇紧握着母亲的手,母亲低头细语,说着宫苑里新开的梅花,说着据儿处理政务的沉稳……琐碎而温暖。
父皇紧绷的嘴角慢慢松弛下来,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五柞宫仿佛被注入了一丝迟来的春意。
刘据依然忙碌,在偏殿处理堆积如山的国事,与重臣们商议要务。
但他再忙,每天也必定要抽出几个时辰,雷打不动地守在暖阁,详细地向刘彻汇报当日处理的重要政务外,听取父皇最后的提点。
刘彻的精神时好时坏。
清醒时,他会对刘据的某些决断给予简短却精准的肯定,目光中带着托付江山的欣慰;昏沉时,也常常会无意识地喊着“据儿”、“子夫”,也会时不时念叨“弗陵”。
这天午后,刘据刚向刘彻禀报完对马何罗余党处置的最终方案,见父皇疲惫地阖上了眼,便示意母亲一同悄悄退到外间稍歇。
母子二人在暖阁外的回廊下低声说着话,卫子夫心疼地抚平儿子衣袖上的褶皱。
恰在此时,春璞端着新煎好的汤药,步履无声地悄然走近。
刘据接过春璞手中的药碗,进入殿内,来到榻前,温声道:“父亲,该用药了。”
卫子夫也紧随其后,来到身旁。
刘彻缓缓睁开了眼,目光越过药碗,落在刘据脸上,又缓缓移向一旁的卫子夫,最后落回那碗浓浓的药汁上。
他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推开了药勺,“朕的身体,朕知道……不用再浪费了。”
刘据的手僵在半空,心猛地一沉。
卫子夫也快步上前,眼中含泪:“陛下……”
刘彻的目光在卫子夫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转向刘据,眼神里带着眷恋,请求道:“朕……有些想念你母亲了……去把她接来吧。”
刘据先是一愣,随后喉头哽咽,只能重重应下:“喏~”
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他起身,对母亲深深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卫子夫早已泪流满面,她重新在榻边坐下,紧紧握住了刘彻的手,低声道:“陛下,我在,我一直都在……”
.......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彻都处于恍惚与清醒之间来回切换。
直到二月丁卯日这天清晨,他格外清醒,下令召见三公九卿。
殿宇肃穆,大臣们屏息垂首,静候旨意。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着身旁的刘据,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寂静的大殿:“你等跪下,向继鼎者参拜!”
殿内响起一片衣袍摩擦之声。
所有重臣,包括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皆深深伏拜于地,朝着刘据行着最庄重的臣服之礼,山呼之声低沉而肃穆:“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目光扫过匍匐的群臣,随后,皇帝抬起手,指向了人群中的田千秋,对刘据说:
“据儿,巫蛊之案,能峰回路转,沉冤得雪,保全我刘氏血脉,全赖丞相田千秋忠义敢言,不畏斧钺。此乃社稷肱骨,你可…务必重用他。”
刘据点了点头,向父皇建言:“父皇,丞相或可封侯。”
刘彻深表认同:“朕亦有此意。田千秋,朕封你为富民侯,册封之事,就由据儿下诏吧。”
田千秋伏地更深,肩头微颤,老泪纵横,哽咽着叩首:“老臣…万死不负陛下、不负…太子重托!”
接着,刘彻的目光缓缓移向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人,手指一一虚点过他们。
“还有他们…这些年来,侍奉朕躬,宵衣旰食,尽心竭力…”
他的语速变得缓慢,带着沉重的喘息,“他们的才能…朕深知…皆可独当一面,堪为柱石…据儿,你…你也要善用…善用其才…”
霍光等人深深叩首,齐声道:“臣等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深恩!”
交代完这些,刘彻眼中那炽烈的光芒黯淡了些许,强撑的威仪也显出一丝疲态。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微微动了动,目光投向殿外。
那里,初春的阳光正努力地穿透薄云,洒在宫苑的草木之上。
“朕…想出去…晒晒太阳…”他的声音变得异常轻微,带着强烈的渴望,“看看…这春天…”
内侍们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皇帝,刘据为他披上厚重的裘氅,大臣们簇拥着他,缓缓步出压抑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