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冷冷睨视,语带刻骨讥诮:“苏文、江充...你与他们过从甚密,当真以为朕一无所知?”
钩弋夫人犹欲辩白,殿门轰然洞开,数名甲士踏入,她最后的力气瞬间抽空,瘫软在地。
刘彻齿缝间迸出森然诏令:“将钩弋夫人——交给廷尉,赐死!”
钩弋夫人哭着求饶:“陛下,弋儿知道错啦,您看在弗陵的份上,饶了我吧。”
恰在此时,一个幼小的身影自殿外猛然闯入,直扑钩弋夫人身前,张开双臂死死护住,哭喊道:“父皇!莫伤娘亲!要杀...便杀孩儿!”
“呵呵...哈哈哈”刘彻爆发出一阵凄厉惨笑,笑声未歇,一口心头热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刘彻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龙榻上,殿内聚集了一大片人。
见他睁眼,刘弗陵率先扑至榻前,攥住他枯瘦的手,泣声唤道:“父皇~”
刘彻抬手抚过稚子面颊,目光触及殿门处踟蹰的钩弋夫人,心口蓦地一窒。
“陛下......”钩弋夫人亦趋步近前,语带哽咽,“都是弋儿的错,让陛下伤了龙体...”
刘彻凝望着这对母子,眼底酸涩翻涌,猛地扬声:“来人!”
钩弋夫人浑身剧颤,以为死劫难逃,立时跪倒哀泣:“陛下!求您看在弗陵的份上,饶了我吧。”
刘弗陵随之放声痛哭。
候在殿外的霍光等人闻召,疾步入内。
刘彻目光掠过跪地啜泣的母子,声音喑哑微颤:“朕......不会杀你,但此生,朕亦不会再见你!”
随后,他转而看向霍光:“霍光,即刻遣人护送她母子回长安。”
“臣遵旨!”霍光躬身领命,旋即退下安排。
皇帝视线移向金日磾,气息微促:“金日磾,你亲自带人前往长信殿,迎接据儿来此,另外,持朕符节,调部分北军驻守甘泉宫。”
“臣领命!”金日磾肃然应诺。
长信殿前,金日磾宣毕旨意,刘据愕然——他已许久未奉召伴驾甘泉宫。
“金将军,”刘据略一迟疑,“容我稍做准...”
金日磾急声打断:“殿下!陛下急召,刻不容缓!行装稍后自有人取送!”
刘据无奈,只得应允,唯求与金日磾同辇。
车驾辚辚。
刘据打破沉寂:“金将军侍奉父皇,劳苦功高。”
金日磾端坐如松:“殿下言重,臣子本分。”
“金将军,你可曾想家?”刘据突然问道。
金日磾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而后神色郑重:“长安即吾乡,陛下再造之恩,汉室即吾国。”
刘据颔首,挑帘望去,道旁羽林执戟肃立,车后北军甲士如龙,心下稍安。
长安才是他的棋盘,离了京师,诸多筹谋终是力有不逮。
这么一路下来,也唯有在聊起卫青以及养马时,金日磾冷峻的眉目方见松动。
赶在暮色前,当刘据来到甘泉宫,见到刘彻时,眼眶瞬间湿润了。
时隔不到两个月,而今刘彻躺在卧床之上,白发苍苍,形容枯槁,嘴唇发白,人之迟暮莫过于此。
“父亲!”刘据喉头哽咽,扑跪榻前。
刘彻闻声侧首,浑浊眼中漾开慈蔼:“据儿来了...”
刘据满怀关切地询问:“父亲,你怎么样了?”
刘彻嘴角挂起一抹笑容,拍了拍刘据手背,安抚道:“朕还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喘息片刻,语带寥落:“父皇是没想到,少了你给朕念奏疏,朕居然有些不习惯。”
近侍会意,忙将成堆简牍奉上。
其他人见此情形,也悄然无声地退出大殿,守在门外。
一个时辰后,刘据清朗的诵读声中,刘彻缓缓入睡。
刘据悄然步出殿外,面沉如水,向众人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皇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到如今,大家也算看明白了,眼前这位怕是真正的大位继任者。
为了给刘据留个好印象,内侍们争相趋前,低声将事情原委细细禀明。
刘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皇对母亲和钩弋夫人早已做过试探。
结果很明显,唯有母亲卫子夫过关了。
刘据关切地追问:“父皇有没有按医嘱服药?”
众人沉默,随后几个贴身内侍摇了摇头,“陛下很执拗,拒不服药。”
不管这几年待自己如何,此前,父皇是真心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
数十年父子情谊涌上心头,此时刘据发自内心地为父亲感到悲伤。
他略作思忖,吩咐道:“劳烦金大人遣人回宫,取我几件常服来。”
然后,他对内侍们道:“你们去准备些蜜饯,再取一副席子和被褥来。”
待众人散去,刘据独召太医令,问:“太医令,你如实告诉我,父皇他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太医令踌躇再三,方颤声道:“殿下...陛下之躯,若肯用药,或可延岁余之期,否则......”
言未尽,太医令摇了摇头,空余一声长叹。
当夜,一方素席便铺于龙榻之侧。
刘据自此衣不解带,昼夜侍疾。
衰老如影随形,无可遁逃,是逃不掉的自然规律。
昔年惧老畏死,汲汲以求长生,而今直面大限,刘彻反生出一丝释然——至少,未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刘据悉心照料下,刘彻渐有起色,月余后竟可勉强下榻,虽步履维艰,气力大衰。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父子间不再言及朝政经义,而是开始追忆往昔。
某日,刘彻突然问道:“据儿,你知道朕小时候的名字吗?”
刘据虽于后世史册中偶见“彘儿”之称,此刻却不敢妄言,只摇头。
刘彻眸中泛起光彩,将少时趣事娓娓道来,讲到酣处,眉飞色舞,笑声朗朗,连刘据亦被这久违的欢愉感染,适时追问。
怀旧是迟暮者永恒的诗篇,而陪伴是唯一的注解。
流光抛人,纵贵为天子,刘彻亦在心底祈求上苍——再予他片刻贪恋这人间温存。
秋意远去,冬天渐渐靠近,考虑到甘泉苦寒,在刘据建议下,刘彻同意移驾。
当最终选定五柞宫时,刘据心头猛地一沉——冥冥之中,竟应了那记忆深处的归宿。
冬至将近,为免父皇抱憾,刘据决意,行一桩大胆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