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朝着张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道:“下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说罢,便领着摸不着头脑的表哥轻快地离去了。
张宾望着谢广离去的背影,心中遗憾。
他想,应当没有下一次了,这样的宴会,他张宾是没有再赴的机会的。
杜援见那些人都走了,连忙快步到张宾身旁,拉着人就往回走,又对着候在一旁的荀绰歉声道:“荀郎君,我等失礼了!”
荀绰摇摇头,好脾气道:“无妨,张郎君是至情至性之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杜援心中感慨,不愧是荀氏君子,当真与那些放荡子弟不同!
张宾沉默不语,他还陷在失落之中。他知道,能出入这种宴会的,除了他和杜行远这两个异类,恐怕都是显贵之家。刚刚那孩童无论容貌气度还是衣着配饰,俱都绝非凡品,一朝错过,大抵是再无相见的可能。
自父亲离世,他张宾从云端一朝跌落,经历此前未经历的诸多事宜,如今方知晓那孩童心性的可贵。
世上的钓者何其多,钓到不需要的小鱼者数不胜数,有人锱铢必较,一条小鱼也不放过;有人心性狠辣,将鱼弃置土中、观赏鱼的挣扎死去;有人贪婪无度,不但要小鱼,还要夺走渔父的全部。
人和人总是不同的。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于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侍,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张宾在心中默念着《道德经》上记得滚瓜烂熟的句子,胸膛中的一颗心沉重又轻快地跳动着。
······
“叔叔,你这样硬撑着真的可以吗?”
百岁奴看着身边神色狰狞的叔叔,颇为担心。
“行,我怎么不行!不过是赴一场宴会,我王澄铁骨铮铮,再行不过了!”
王澄龇牙咧嘴地走了几步,“嘶”地一声,对着仆偅骂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过来扶我!”
仆偅连忙来搀扶郎君,殷勤谄媚得让不少路过之人微微侧目。
百岁奴默默站远了点,对着王澄道:“叔叔,我寻阿姊去了,你慢慢走。”
王澄摆摆手,有那么多仆妇跟着小侄女,又是在崔家的庄园里,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半日前,王衍的车架刚离开府门,王澄便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虽然兄长不带他去,但送到王家的帖子又不是只有一张,他趁着兄长和嫂母一走,随手摸张帖子跟上去,等到了崔家那,兄长还能把他打出去不成?
只是十分不巧的是,他拿起帖子,便听到身后一声轻轻呼唤:
“叔叔,你在干什么?”
王澄长吸一口气,转过身,果不其然小侄女正仰头看着他。
“百岁奴,天知神知、你知我知,等我回来给你带缠糖和牢丸吃好不好?”
“不好。”百岁奴摇摇头,拽住叔叔的衣摆,“带上我,我也能吃到。”
“不行。”王澄坚决拒绝,道:“嫂母要是知道我偷偷带你出门会把我打扁的。”
“真的不行吗?”百岁奴抬头望着叔叔,圆圆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闪着光。
王澄心如铁石,扭头道:“真的不行。”
见叔叔无动于衷,百岁奴轻轻一叹,道:“那就都不能去了。”
百岁奴随即往前一扑,抱着王澄不撒手。
王澄头疼道:“百岁奴,小祖宗,你要去那干什么,都是一堆人说着云里雾里的话,没人陪你玩的!”
百岁奴以目恳求,王澄无奈叹气。
百岁奴语气低沉,道:“我想去见大姊,这种宴会她一定会跟着后军将军去的,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家看我了。”
王澄呐呐,安慰道:“百岁奴,景风她是新妇,怎么好总回娘家呢?”
百岁奴看着叔叔,问道:“真的是这样吗?大姊真的是因为这样才不回家吗?可是二姊嫁入了皇家,也会回来看看我的。”
王澄支支吾吾,他转移话题道:“你、你要是真想去的话,那不许甩开仆妇,平日里你在家里神出鬼没也就算了,出去不许自作主张,那几个健妇若是没看住你,回来都要受罚,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
“平子叔叔,你是天下最好的叔叔!”
“哼,你只在求人的时候这么说!”
如此,一叔一侄便出现在了崔家的宴会上,又迅速兵分两路。
王澄此时来得已经算晚了,好在这场宴饮不在内室之中,而在亭台楼阁、流水绿茵之间,并不那么十分讲究座次,他挥退指引的婢子,随意在流水边寻了个空席坐下。
此时正是夕阳昏霞之时,但各处已经燃起了长明烛火,照得宛如白昼一般。
因是早春时节,正当花时的植株不多,于是卢夫人便命婢子裁绢为花,系在满园枝头上,又撒珠玉碎锦在草木之间充当碎花,这般景象,倒颇有“银烛辉煌照绮罗”的意趣。
又因春寒料峭,处处楼阁,皆四面起青绫作步障,为酣酒之士、体弱之士暂作遮风之用。
水台之上,伎乐正鼓瑟作相和大曲,一唱而三和。
袅袅的乐声婉转悠长,飘过水榭楼台,飘向来客的耳畔。
“邪径过空庐,好人尝独居。卒得神仙道,上与天相扶。
过谒王父母,乃在太山隅。离天四五里,道逢赤松俱。
揽辔为我御,将吾上天游。
将吾上天游!
天上何所有?
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伏趺。
天上何所有?
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伏趺——”
在乐伎飘缈的吟唱声中,舞伎振振揄长袂、翩翩蹑利屣,身姿之轻灵窈窕,仿佛飞身欲仙。
杜援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是没有见过乐舞,但对比今日所见,以往所见的那些乐舞不过是扯着嗓子嘶哑、不成章法地摇头摆手罢了。
荀绰侧耳倾听了一阵,笑道:“是步出夏门行,汉时的乐府古辞了,说得是求道之人遇仙的事。”
杜援惊叹,张宾未语,他还在想方才的事,什么神仙歌舞都打动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