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忧伤并不能相通，刘琨精神抖擞地拉着徒弟到竹轩中讲乐，丝毫没有剥夺徒弟假期的愧疚。
“既然有了琴木，就要知道琴是怎样的。”
刘琨找了块团石，随意一撩衣袍便盘坐于上，膝上放着一把从家中带来的琴。
他招手让谢广过来看这把琴。
与当今标准的七弦琴不同的是，这把琴只有五根弦。
“阿广，上次我们论及五音，分别为何？”刘琨提问道。
谢广不假思索道：“宫、商、角、徵、羽。”
刘琨点头，又让谢广拨弄这五弦，感受何为宫声之正、商声之清、角声之悠、徴声之欢、羽声之柔。
“黄帝时，有乐官伶伦。又过了很久，到了尧舜的时代。舜帝好乐，置夔为乐官，又作五弦之琴，唱南风之歌。”
谢广问道：“夔就是舜说得那个‘夔一足也’？鲁哀公问孔子的那个夔？”
刘琨点头，笑道：“正是那个夔，他为舜帝编成了《箫韶》，韶者，美好也，此舞乐之美可动天地感鬼神。黄帝有《咸池》彰显功德，舜帝当然也要有与之匹配的《箫韶》。据说《箫韶》之乐奏到第九章时，便能上通神灵，有凤凰来仪。”
“当然，到底有没有神，这也说不准。”刘琨现身打假道：“《箫韶》之曲我也弹过，根本就没有凤凰过来，这大概是前人的夸语，用来骗我们这些后辈的。”
谢广安慰道：“《箫韶》既然其中有箫，光用琴怎么能复原它的原滋原味呢？”
刘琨眼睛一亮，“阿广所言有理，等你学会了琴，我们师徒来个琴箫合奏，说不定就能引凤而来。”
兴致一起，刘琨甚至此刻都想拿出箫来吹奏一番，不过作为一个有师德的好老师，他还是努力按捺住了自己，继续往下讲舜的五弦琴。
“舜虽然有夔给他编的《箫韶》，但他自己也作了一首歌，名为《南风》。”
刘琨轻咳一声，示意谢广道：“《南风》只余歌谣传世，乐曲不知所踪，但为师昔日听闻此事之后，便为之再作曲。”
谢广心领神会，刘师这是想显摆一把，直说就是，他这个当徒弟的肯定狠狠捧场啊！
于是立刻道：“不知老师能否为阿广一奏《南风》，使阿广也受熏陶？”
刘琨压着嘴角翘起的弧度，故作严肃道：“既然阿广想听，那为师便答应你的请求罢。”
说罢，刘琨神情一正，将膝上的五弦琴稍作调整，凝神屏息，双手自然舒展于琴弦之上。
但见指尖轻抹，一缕琴音如流水般自然流泻而出，流水随波而去，撞击两岸礁石，溅出潺潺瀑鸣，忽而流水淙淙，变得和缓悠长。
“南风———之———熏———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刘琨低长的吟唱随着琴音的和缓开阔而响起，他的歌声并没有多动听，只是配合着曲调的变化而呜咽，但却莫名地有一股古老而苍茫的气息在竹轩中萦绕升起。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琴音水一样地淙淙流着，南风歌云一般地渺渺飘着，流水和行云都在风中摇摇落落，上古的帝王是否也是在这样一个风轻云淡的天地中，为了追随他的子民而向着苍天发出请求？
南风啊南风，清凉的南风啊，解去子民的愁苦吧！
南风啊南风，请来的要及时，给予子民以富足吧！
虞舜崩于苍梧之野，夏禹更禅让之制，传位于子启，天下从此是一家之天下，昔日南风之愿只余下今朝的《南风》之歌。
刘琨的歌声逐渐消散，但手中的五弦仍在勾挑抹托，后人续作的南风曲仍然在世上作响。
他抬头看向聚精会神的徒弟，目带鼓舞，谢广心有神会，在老师的袅袅琴音中张口复吟：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
孩童清脆的吟诵声伴着杳杳琴音在这片竹轩中传荡，比起青年拉长低沉的吟唱，更显出生机之勃发。
竹风阵阵，穿林越山，激石奔海，将《南风》告之以南风。
······
曲声渐罢，刘琨欣然满足，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笑道：“我听二郎说，阿广以后的琴或能千古流传，到时候别忘记把我们师徒同吟《南风》的事加进去。”
谢广丝毫不心虚，响亮答道：“老师放心，就凭您是我的老师，以后我的墓志铭上肯定留一段写您，我们一块儿名传千古！”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琨拍着谢广的肩膀，连声道：“好好好，记得给我留靠前的段落！”
谢广看着笑的肆意明朗的刘琨，想起“闻鸡起舞”典故里的记载，一脚踢醒刘琨的祖逖死于光复中原不成的忧愤，而面前的老师更惨，未来会因为识人不明死于鲜卑人的缢杀。
这两个为了报效国家而闻鸡起舞的人，在晋室大乱后，都没有选择安稳度日，也都因此下场凄惨。
想到这些，谢广心中莫名发堵。
老师啊老师，都说了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你只要孝顺阿父阿母就好了，晋始不忠，你又何必忠晋？大好儿郎英雄气，白白为司马家沦丧！
刘琨不知徒儿在想他的不幸未来，他弹完一曲，正是兴致激昂的时候，觉得自己极有教学之能。
“阿广，这便是舜帝以五弦琴所奏之南风，但自周以来，琴又多了两根弦，一为文王所加之文弦，一为武王所加之武弦，如此，便成了如今的七弦琴，也就是你要制作的琴。”
谢广摇头道：“多这两根弦有什么意义吗？”
刘琨轻笑一声，道：“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弦，五音有五象，哪一音为君象？”
“自然是宫。”谢广答道。
刘琨点头，道：“所以代表君的弦也只有一根，和臣下齐同，这怎么行呢？于是要加上文治武功，来显出君臣。”
谢广叹道：“不愧是周，哪儿都要严格遵守礼制。”
洗手怎么洗要规定，这种面向人的也就算了，怎么连琴也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