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安慰好愤怒的小儿子,已经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了。
既然二子提到了鱼脍,崔夫人想了想,决定暮食加上一道鲈鱼脍。
春日鱼肥,正是食鱼的好时候。
时下人都很爱吃鱼脍,鲈鱼、鲤鱼和鲻鱼是最适合做鱼脍的三种鱼,其中以鲈鱼为尤盛。
前有曹操盛赞松江鲈鱼乃天下至味,后有陈登痴迷鱼脍到了吐虫三升仍不可改的地步,可见其美味。
鱼脍作为顶流美食,也被人们载入典籍史册。西周贵族爱吃鲤鱼脍爱到写入《诗经》传唱,孔圣门人更是精细到在《礼记》里规定脍要切得如何薄,总之,这是一款经历了光阴考验的美食。
暮食之时,换了身衣裳的谢裒准时出现在食案前,翠蓝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长发,靛青的蜀锦对襟大袖衫配着羊脂玉带,宽大的锦绔下踩着一双木屐,再加上俊朗的少年模样,世家子弟气质一览无余。
翩翩我公子,潇洒自不羁。
就谢裒斜倚案前的这么个姿态,单凭卖相而言很有几分名士风范。
毕竟这年头,脸好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才能。
一家之主谢衡也出现在了属于家主的食案前,看着冰雪可爱的幼子与英俊挺拔的二子,很是满意的点头。
谢裒的姿态在正襟危坐的谢衡眼里是很是失礼,但谢衡也没有说什么,名士嘛,多放达不羁,谢家下一代既然要转型,言行举止自然要像名士风范靠拢。
不过有时候想想某些个名士奇奇怪怪的行径,谢衡也会默默在心中感慨,世风日下啊!比如在下班路上看见裸男什么的实在太考验他这个大儒的心脏了。
谢衡作为国子博士,他的日常工作并不忙碌。
国子学作为贵族学校,入学的世家子弟基本上未来都不会太差,想拼搏的世家子弟会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搞到门路,参加各种聚会,与名士交游,以各种方式显扬名声。至于躺平的世家子弟就更无所谓了,他们只要不给家族惹祸就行,每天大把时光都是自在快活。
谢衡这个以儒闻名的国子学博士,日常就是点卯,偶尔给几个学生讲讲学,每天午时差不多就能回家。
这年头,世家子弟都流行晚起早退请病假,努力办公甚至主动加班的官员只会被人讥讽为“俗吏”,“吏”这个字对普通百姓来说高高在上,但用在世家子弟身上,就是一种极为贬低的话了。
更何况一个“俗”字,更是对人的巨大贬低,要知道,这是个大家都在拼命脱俗的时代啊。染上俗字,这辈子就麻烦了。
说实话,谢广很羡慕自家阿父的这份工作,有钱有闲又光鲜体面,对比后世的牛马,这种清贵岗位可是只有关系户才能干的。
谢家的后厨此时正在为主人临时改主意而忙得热火朝天,不过幸好谢家不差钱,就算是临时要吃鱼脍,也能从后厨的大缸里先捞上活蹦乱跳的鱼儿来。
谢家的厨子对做鲈鱼脍还是很得心应手的,先将新鲜的鲈鱼从水中捞起,以活水细细洗净,再用枣木所制作的小棒迅速敲击鱼头,直到鲈鱼晕厥过去,最后以尖刀断去鱼尾,去除鱼鳃,剔尽脊骨,这时候鱼血就放干净了。
作为技艺精湛的大厨,做到这一步的时候,鱼血不会沾染到食用部分,待切片的鱼肉保持着色泽透明、肉质鲜嫩。最后的切鱼片就是考验厨子刀工的时候了,如何将鱼脍切的尽可能的薄,是每一位大厨苦思冥想的事情。
谢家的厨子虽然不是专门做鱼脍的,但刀工也不一般,婢子们端上来的一盘盘鱼脍虽不能说薄如蝉翼,但也做到了片片透明。
送到谢广案前的鱼脍只有薄薄三片,这是崔夫人的特意嘱咐,生鱼片虽味美,但是考虑到许多吐虫的前车之鉴,小孩子还是不要多食,尝个味鲜即可。
谢广对此并无异议,比起生鱼片,他更喜欢热乎乎的羊肉羹。
谢家的羊肉都是买了小羊宰杀,又以橙丝、橘皮去腥,故而没有膻味,反而带着淡淡的清甜滋味,谢广一口气能喝两碗。
至于一旁的三片生鱼片,谢广无视和托盘一起端上来的芥酱、梅醯,一筷子夹起,往羊肉羹里一拌,晋版“鱼羊成群”自制成功!
一匙送入口中,嗯!好吃!
谢裒望着弟弟的吃法,很有尝试精神地学着复刻了一份,觉得味道还不错,也跟着弟弟一样开启炫羹模式。
一旁的老父亲谢衡看得很是欣慰,他们谢家的家风多好啊,兄友弟恭,可惜鲲儿还在外游学,也不知何时才能有扬名之日。
崔夫人见两个孩子吃得香甜,也很高兴,不过观察到两人今日暮食用得份量超出平常,决定晚间让他们多走动消食。
饭后,得到崔夫人嘱咐的兄弟俩很是听话的到庭院中散步消食去了。
回到正房中,崔夫人则将幼子的事情郑重地和丈夫商量起来。
谢衡自然不会阻拦,小儿子有进取心,当然是好事。对于幼子显露出来的聪慧,他也并不意外,他们谢家人很少有蠢笨的,先祖辈们差的就是那一股时运。
听到崔夫人提及自己妻兄要回洛阳,谢衡思考片刻,问道:“良伯兄如今亦有意使子弟钻研老庄之道?”
良伯就是崔夫人的哥哥,大名崔洪,字良伯。
崔夫人的父亲崔赞被贬出洛阳后,郁郁于心,很快就过世了,留下夫人卢氏与一双儿女。
卢夫人出身范阳卢氏,是个很有见识的女子。
她在司马氏上位后立刻意识到局势有变,考虑主脉处境不佳,族中老人会生出是非,立刻动用娘家的人情为儿子崔洪聘了卢家的一位地位不低的族女,通过加强与范阳卢氏的联系保住儿子会继承的博陵崔氏族长之位。
同时,又瞄准了谢家这个刚刚起势的新秀,多方面观察谢氏未来族长谢衡的容貌、才学、品行,确定这是个可堪托付之人后,果断的把女儿崔宣嫁给了谢衡。
或许是太过劳神费心,在丈夫去世后没两年,卢夫人也去世了。
将近二十年过去,崔洪的族长之位坐的始终不动如山,如今更是升回了洛阳,崔夫人谢家主母的位置同样经营的稳稳当当。
一双儿女少时失去双亲,还能将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如此可见卢夫人的远见卓识。
面对丈夫的询问,崔夫人颔首,博陵崔氏在曹魏恩荣甚大,一朝变天只能蛰伏,如今能够回洛阳京都,算是一个既往不咎的政治信号,崔氏自然可以试探着变一变、动一动了。
她缓声道:“兄长此次归来洛阳,族中定然会有适龄女儿与洛阳世族联姻。但大兄已过不惑之年,膝下仅有廓儿一子,尚在幼年,届时未免有枝强干弱之势。”
谢衡思索刹那,道:“崔氏从前因荣宠于曹魏而得罪,如今被网开一面,想要得到信任,恐怕要联姻的不是世家……”
话未说完,他与崔夫人对视一眼,同时轻声说道:“是司马氏!”
谢衡双目微微眯起,道:“从前荀氏在曹魏时,荀彧见罪于魏王,而荀攸又得重用,荀氏一族在曹魏比崔氏不知要得重多少,可一朝突变,荀氏又喧播荀彧之事,表达对曹魏的不满,同时与司马家通婚,以此又得到司马氏的信任。
崔氏比之荀氏,境遇天差地别,正是少了一个荀彧的缘故。如今,崔氏能做的,便是效仿荀氏,与司马家通婚。”
崔夫人知晓丈夫说的没错,心中微微叹息,如今年纪合适成婚、又地位尚可的宗室,早就有了正妻,如要通婚司马家,恐怕崔家的女儿要为人妾室了。
这可真是……
司马家虽篡得天下,但有些底蕴的世家对司马氏并不打心底里尊敬,毕竟司马家的种种行径很是为人鄙薄。
而且传了二十七帝的大汉,过去的并没有太久远,金刀之谶还在不少人心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