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在刘家结束午食后,刘琨为他布置了一项有趣的功课——挑选制琴的木头,为接下来的制琴做准备。为此,给他多放了几天假,等挑好了木头再来上课。
当然,刘琨也准备在这几天里好好想想要怎么授课,如果只是教导小徒弟怎么弹琴,那么任何一个乐工都能做到。但真正的知乐,不在于通晓技巧规则,而是以器物作为载体,在其中理解感受音乐通天彻地的能力。如上古之时,先人“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自然而然地了悟大乐与天地同和。
制琴,文雅点的说法,叫做“斫琴”。
嵇康是琴道大师,也善于制琴。他在《琴赋》中说“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一赋之中,大半的篇章都在说怎么斫琴。
几乎所有善于弹琴的人都长于制琴,或者说长于制琴的人都善于弹琴。
譬如大名鼎鼎的焦尾琴,就是蔡邕亡命天涯时,见到别人烧饭的木头,听火灼木裂之声,觉得此为绝佳制琴之木,于是将木头抢救下来制作成了焦尾琴。
蔡邕同时也是音道大家,曾游名山访士,每至一处,便作一曲。入山之东曲,作《游春》;过南曲之涧,作《渌水》;经中曲之居,作《幽居》;见北曲猿鸟,作《坐愁》;逢西曲灌水,作《秋思》。
此五曲合称蔡氏五弄,闻名于世。
总之,以上种种都在证明,不能斫琴的琴师不是好名士。
谢广尚不通乐理,刘琨便打算一边教导他斫琴,一边将乐理融入其中。他以己度人地想,当初他是因为打架的时候鼓乐助阵更有气势,才有了学乐的兴趣。洛阳不好打架,但动手做一把琴,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这样的安排,学起来应该不会太枯燥?
虽然当面嘲笑小孩弹琴像逼供,但刘琨作为善乐之人,能感受到在嘈杂嘲哳的弦音中潜藏的情,似忐忑,似迷茫,似忧虑,飘忽不定,如烟如雾。
虽然他不知道小孩哪来那么多烦恼,但刘琨可以肯定,他这个小徒弟在琴道上天赋异禀。既然如此,他希望谢广能够学得有意思一点,不让这样的天赋浪费。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情是作乐一道分水岭,没有越过去的人,哪怕掌握着再高超的技巧,所奏之音也是空洞的,人们或许会觉得好听,但听过了也就听过了,在心中不会留下痕迹,这样的人,只能被称为琴匠。
唯有情,才能打动人心。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哪怕到死也做不到让自己的乐声中有情。
《诗经》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明明心中有情,却表达不出来,这是拦住了很多人的一道门槛。有的人经历了偌大苦难,悲愤于心,以乐声抒忿恨。有的人一朝顿悟,交感与天地,以乐声勾连万物灵气。而有的人,什么也不必做,仿佛生来就人音合一,起点便是山峰。
家世可以靠世代积累,颜色可以靠妆点修饰,学识可以靠勤奋增长……唯有天赋,凡人无能为力,生下来怎样就是怎样。
“嘿嘿,说不定我真能教出个乐圣呢!”
刘琨在庭院中笑了起来。
路过的刘舆无奈地揉了揉脑袋,看着笑的傻气横生的弟弟,道:“都加冠的人了,稳重点吧。”
刘琨一脸兄长你不懂的得意神情,看得刘舆拳头痒痒。
刘琨怕真惹恼了兄长,连忙与有荣焉的将小徒弟可能是个天才的事儿说了。他堂堂燕赵热血男儿,可不是怕了兄长,只是兄长打起人来,力气太大,是真的疼。
出乎刘琨意料,兄长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反而神色平静地对他说:“哦?你不知道?也是,除却那日早早出门拜会谢家,你就没出去过。”
拳头硬了!刘琨拳头硬了!我为什么没出去,你心里!没!点!数!吗!
刘舆露出点笑意,道:“洛阳如今谁不知道谢家出了神童?多少人在绞尽脑汁地为三郎的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接续,有这样的一句之才,再在乐理上显露天赋,也显得理所当然。”
“毕竟……当年的嵇叔夜,也是那般才情卓尔,一通而百通,一卓而百卓。”刘舆如是论说。
“话说,小弟不是要和三郎结拜为兄弟吗,怎么今日不见你提?”
“……忘记这件事,我们还是亲兄弟。”
……
舒舒服服躺在牛车里的谢广不知道身后的鸡飞狗跳,这会儿在路上,牛车走得慢悠悠的,很是催人入眠。
谢广在这一晃一晃的车厢里渐渐闭上了眼睛,准备和周公来场会面谈心。
“王公说了,续句要有道家坐忘真意,诸位,我这一句’坐忘心斋秋水寂,神凝太虚片云孤’当如何?’”
“我倒是觉得不如何,上一句还在痛苦挣扎,下一句就心如铁石飞升求仙去了?这转变的也太突兀了,简直就是给骏马安了牛腿,不伦不类!”
“就是就是!接了这么一句,简直气韵全无,明明是狂士,接足下这一句,就好似捆住了狂士的手脚、堵住了狂士的口舌,叫他有话不得说、有气不能发,简直成了泥塑木偶一般!”
“这两位郎君说的都不错!这一句绝不能续上,徒增笑尔!不如我这一句‘浮云聚散终归岫,鹤唳空山万籁收’,这才是真洒脱,真明悟!”
“呵!真是貂不足、狗尾续,将这浓烈之意毁了个干净,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你!你们……我跟你们拼了……”
在嘈杂的声音中,谢广迷迷糊糊的睁眼。
“春花,怎么了?”
春花压抑着激动,轻声回道:“郎君!外头……外头各家的郎君都在讨论郎家的诗,人人都争着为郎君续诗!婢子方才掀起车帷一角,见到的俱是漆纱笼冠、宽衣大带、绛袍佩玉的郎君,想来个个身世不凡,俱都在街道之上,为郎君之诗续接而争论不休!”
“喔……”谢广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然后猛的惊醒,“啊?什么?真的假的?”
春花连忙搀扶谢广起身,激动道:“千真万确,方才行到铜驼大街前,就听得郎君所作,等进了铜驼大街,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谢广揉了揉眼睛,又用春花递上来的湿帕子抹了把脸,这才终于清醒了。
他也轻轻掀开车帷一角,见到了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