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的教导还在继续,虽然都是他很熟悉的内容,但谢广一点儿也不觉得乏味,甚至还催着阿母继续往下讲。他很喜欢这样一问一答道轻松氛围,可以顺着阿母道思路自然而然地往下回答。
崔夫人当然不会扫兴,接着道:“阿广既然对郑伯、寤生这一人两面有如此见解,那阿母便要再问,昔日蜀国先主,为报寿亭侯之仇,亲率重兵伐吴,连营八百里,终为陆逊以火攻败,蜀国元气大伤,先主亦于白帝城病逝。寿亭侯逝世时,若阿广身处蜀主其境,当如何决断?”
谢广想起三国那段历史,不由心神激荡,良久,道:“玄德公与关张两位将军,公为君臣、私为兄弟,昔日寿亭侯拒曹公有言:‘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如此兄弟之谊,如何能背!如何能背!若我处玄德公之境地,有如此情谊,一朝兄弟丧命,仇人在侧……”
他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走动,口中喃喃:“但夷陵之战,到底伤了蜀汉元气,使得北伐之志,终难实现,诸葛丞相呕心沥血,抱憾五丈原……蜀汉的确在夷陵之战中消耗太大……”
崔夫人也不催促,含笑望着儿子有些急躁地徘徊踱步。
谢广猛地坐会崔夫人身旁,沉声道:“若二兄为人所杀,我不去复仇,还是人吗!有些事情,一面总是要压过另一面的,玄德公是帝王,可也是生死之交的兄长啊!如此大仇,焉能不报!”
不等崔夫人开口,谢广又道:“我已经懂得了,郑伯能将身上的两面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不过是情不到深处罢了。姜氏不能深爱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子自然也不会深爱姜氏。寿亭侯真情对待兄长,玄德公自然报以同样的真情。世上的种种,真心未必换来真心,但假意确是绝无可能换到真心!”
“儿日后与人交往,若一点真心也不付出,恐怕结交而来的也会是虚情假意,这样结交来的朋友,只会带来灾祸。”
谢广将一长串的话说完,仿佛如释重负,也等待着阿母的点评。
崔夫人却没有点评,只是捏了捏儿子稚嫩道脸蛋,揶揄道:“怎么你二兄被人杀害,你就要去复仇,那大兄呢?鲲儿当年被你夜啼得都要昏厥过去,可也没忘记哄你。”
谢广尴尬一笑:“都报、都报!”
崔夫人也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追问,在她看来,道理学的时候想的再通透,也要看用的时候能发挥几成。她如今要做的,便是增扩幼子的见识,引导他去思考,能完成这个目标,幼子再出去拜师就不必忧心了。
她继续开始讲这篇“郑伯克段于鄢”,“段最后的封地是京,这个地方对于段如今的身份来说,作为封地是逾越的。如果段没有不臣之心,那么,他可以主动让兄长给自己换一个合乎礼制的封地,但是他没有,反而在封地做足了造反的准备。”
“郑伯的臣子自然不愿意见到国中叛乱,便请求郑伯趁事态未起便打消段不该有的野心。然而,郑伯的回复却是‘姜氏欲之’‘姜氏何厌之有’这样的话。姜氏是谁,是郑伯的母亲。在和臣子提及母亲时,郑伯不称母亲,而言姜氏。这就好比,阿广背地里不叫阿母为阿母,而是崔氏……”
“那样我怕是会被阿母打折几根棍子。”谢广插嘴道。
崔夫人含蓄一笑,继续道:“而郑伯的臣子在听到君主这样失礼且不孝的言辞时,也没有任何纠正,这一方面表明,国君母子失和已经人尽皆知到习以为常,另一方面也表现,从郑伯为首的郑人对礼法的践越之心。故而在此处,未尝没有为郑伯往后僭越周室甚至箭射周天子的行径作铺垫。”
“臣下几次催促郑伯制止段的可疑举动,但郑伯始终不应,直到段在他的一次次纵容下旗帜鲜明的开始了叛乱,郑伯立刻开始讨伐这个弟弟。为何如此?”
谢广毫不犹豫:“因为郑伯要段死,小打小闹要不了段的命,大不了也就是把人幽禁起来。郑伯一次次纵容段,让他的野心越来越大,如此,方能一击致命。同样,好像是一直容忍弟弟的郑伯,是那样的清白无辜,连反击都是被迫的。”
说完,谢广又道:“段叛乱时请求母亲里应外合的消息,郑伯也一清二楚,说明他对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在母亲和弟弟身边就有他的眼睛,更或者,他们的身边还有郑伯派去的引诱者。郑伯就是想用裹了蜜糖的砒霜,让段狠狠地摔个致死的大跟头,也让姜氏看看,心爱的儿子被不爱的儿子轻而易举击败。”
“他是真恨啊!”谢广感慨道。
“他是真恨啊!”崔夫人很捧场的附和。
“如此,阿广可能继续回答,为何孔夫子在《春秋》的那九字里称郑伯为郑伯?”
谢广此刻胸有成竹地答道:“伯,既是爵位之伯,又是伯仲叔季之伯,郑伯不仅仅是郑国国君,也是段的兄长。作为兄长,他不在弟弟行将踏错时将之归正,反而因为仇恨之心一步步引诱弟弟堕入深渊,这算什么哥哥?不教而杀谓之虐,孔子是在讥讽批评他啊!”
崔夫人十分满意,拿起托盘上的饮子给儿子递过去,道:“《诗经》郑风里有一篇《大叔于田》,颂唱的便是段狩猎时的矫健英姿。”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
如此潇洒雄健,也难怪姜氏疼爱这个小儿子。他死了,姜氏一定痛苦不已,郑伯心中便痛快了。”
崔夫人轻轻叹息,道:“事实也果然如此,刚刚杀了弟弟,郑伯没有安抚母亲,而是把母亲赶出国都,幽禁在外,并对天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母子到了这份上,情理上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必要了。
“姜氏因郑伯寤生而认定其不孝,郑伯杀弟囚母是为了报复,但同样不也在印证姜氏的预言吗。如此,是姜氏因郑伯不孝产生厌恶,还是郑伯因姜氏的厌恶而不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