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辐射雨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令人烦躁的哒哒声,像是某种机械生物在啃噬金属。
每一滴雨水都带着轻微的腐蚀性,在铁皮上留下细小的凹坑,日积月累,这些屋顶迟早会被蚀穿。
陆明澈在水塔顶层的铁皮箱里醒来,这个由废弃工业零件拼凑而成的栖身之所是他能找到的最安全的避难所——至少比地面那些随时可能倒塌的棚屋强。
酸雨正从生锈的缝隙渗入,在他脸颊上划出冰冷刺痛的轨迹。
他伸手抹了把脸,掌心触到的是混合着铁锈和辐射尘的粘稠液体,像是某种活物般缓慢蠕动。
三米外的角落里,昨夜救下的女孩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病猫。
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细微的嘶嘶声,像是肺部正在被某种无形的毒素腐蚀。
陆明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右腿的伤口上——那里缠着的绷带已经变成了黄绿色,脓液正缓慢地渗透出来,在防辐射服上晕开一片恶心的污渍。
原先陆明澈没打算救她。
在这个世界,能够顾好自己就已经竭尽全力,帮助他人根本不符合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在这里,善良是奢侈品,而活下去才是唯一的法则。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心软是什么后果,那个瘸腿的老人骗走了他三天的食物配给,而当他追上去时,只看到老人被几个拾荒者按在地上,喉咙已经被割开。
但最后他还是将这个女孩拖了回来,是什么原因呢?
是因为她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巷子里闪烁着微弱的光,像极了他妹妹临死前的样子?
还是因为当她抓住他的裤脚时,那声微弱的“救我”触动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不知道。但既然已经救回来了,就别去想后悔和麻烦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是:她还能活多久?
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泛着不自然的灰白色,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
早期辐射病的征兆。
陆明澈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它们最终都会变成浑浊的乳白色,然后主人就会开始咳血,皮肤溃烂,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水……”她嘶哑的嗓音像是砂纸摩擦,喉咙里卡着血块。
陆明澈沉默地从腰间的破布包里摸出半瓶浑浊的过滤水,递了过去。
这是他今天最后的存水,但他没有犹豫。
女孩贪婪地吞咽,喉咙滚动,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嘴角干涸的血迹,滴落在她破烂的衣领上。
在她仰头喝水的瞬间,陆明澈注意到她脖颈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高层疫苗接种标记。
这种疤痕他太熟悉了,贫民窟的每个人身上都有,那是他们被允许活下去的证明,也是某种无形的枷锁。
女孩很显然发现了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疫苗接种标记上。
“别去接种疫苗……”女孩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肤,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同时也是对眼前这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感激的劝阻。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像是看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噩梦。
“我哥哥昨天去了分配站,再也没回来。”她的声音颤抖着,“他们说...说是去接种新疫苗...但我看见...看见那些人被装上了黑色的车...”
陆明澈的肌肉绷紧了。黑色的车。
他太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三年前,他妹妹就是被这样一辆车带走的,说是去“治疗辐射病”。
一个月后,他们送回来一个骨灰盒,和一纸写着“辐射并发症死亡”的证明。
正午的配给站前,人群像困兽般躁动,推搡着、低吼着,像一群饥饿的狼在等待腐肉。
电子屏上“今日配额已发完”的红字刺痛着每双饥饿的眼睛,可没有人愿意离开,仿佛只要多站一会儿,食物就会凭空出现。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绝望的味道,几个面色蜡黄的孩子蹲在墙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配给站的大门,期待着奇迹发生。
一个驼背老人突然冲向警卫,干枯的手指抓向对方腰间的营养剂包。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骨骼已经腐朽,每一步都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
“我孙子要饿死了!”老人的哭嚎被电击棍的嗡鸣打断。
他抽搐着倒下时,陆明澈看见有个穿洁净区制服的官员正在装甲车里记录这一幕,胸前的金质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某种讽刺的勋章。
“第七区暴动数据收集完毕。”官员对着通讯器说,声音冷静得像是讨论天气,“建议增加镇静剂投放量。”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就像在看一群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陆明澈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三年前,他妹妹就是被这样一辆装甲车带走的。
他们说,是去“接受治疗”。回来时,只剩一盒骨灰,死亡证明上写着“辐射并发症”。
他至今记得那个官员的表情——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就像人类看着一只即将被解剖的青蛙。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从配给站后门溜了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几个眼尖的人立即扑了上去,拳头和脚踢雨点般落下。
男人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即使被打得口鼻流血也不松手。
陆明澈转身离开,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么男人被打死,东西被抢走。
要么他侥幸逃脱,但活不过今晚,因为总有人会跟踪他,等他放松警惕时下手。
废弃医院的负二层弥漫着防腐剂和血液混合的刺鼻气味,像是某种腐烂的甜腻。
陆明澈打算给女孩找点药物进行治疗,总不能让对方死在自己那里的,不然尸体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最好是让其能够有力气自己爬出他的住所。
这样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了。
整个废弃医院只有一个医生,很显然他现在有点忙,暂时没空搭理一旁的陆明澈。
老张——这个曾经的三甲医院外科主任——现在用生锈的手术刀在昏暗的应急灯下给人做截肢手术。
他的机械义肢已经磨损严重,每一次动作都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墙角堆着的医疗垃圾里,几只老鼠正在啃食一块发黑的人体组织。
“这周第四个了。”
老张用沾血的手套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残肢,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清点货物,“都是因为抢那该死的配给。”
他拿起一瓶浑浊的液体冲洗手术刀,那可能是酒精,也可能是某种自制消毒剂。
手术台上的少年死死咬住皮带,冷汗浸透了脏污的床单。
他的左腿膝盖以下已经发黑,伤口处爬满辐射导致的紫色菌斑,像是某种寄生物正在吞噬他的血肉。
“忍一忍,”老张说,“没有麻醉剂了。”
他举起锯子,机械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当锯齿切入骨头的闷响回荡在地下室时,陆明澈注意到墙角的铁柜里堆满了标着“医疗废弃物”的金属罐。
其中一个罐子的标签被撕了一半,露出“神经抑制剂试验”几个小字。
罐体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辐射警告标志,但已经被污渍遮盖得几乎看不见。
“那些是什么?”陆明澈装作不经意地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老张的手停顿了半秒,然后继续锯着骨头,语气平淡:“能让你活得更轻松的东西。”
他头也不抬地说,“洁净区的最新发明,据说能让人忘记饥饿,忘记痛苦...当然,也会忘记自己是谁。”
少年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皮带被他咬断了。
老张的动作加快了,锯子来回摩擦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鲜血喷溅在墙上,和之前无数次手术留下的痕迹混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的抽象画。
等到他拿到药,回到家中的时候,女孩已经离开了,对此陆明澈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甩掉了一个大麻烦。
夜幕降临,陆明澈爬上废弃信号塔。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洁净区——高耸的全息广告牌播放着脑域开发课程的宣传片。
悬浮车在玻璃大厦间穿梭,穿着轻薄防护服的精英们正在露天餐厅享用合成牛排,谈笑风生,仿佛墙外的世界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的战术目镜放大三百米外的一扇窗户。
一个穿着粉色防护服的小女孩正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她后颈的芯片闪着蓝光——那是价值五千信用点的“儿童脑域开发器”,足够贫民窟一家五口活半年。
女孩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她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几十公里外,有孩子为了一口发霉的面包正在互相厮杀。
陆明澈经常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荒诞。
“看够了吗?”
阿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失去右眼的女孩正用改装过的狙击镜观察同一个方向,机械义眼闪烁着危险的红光。
她的左脸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三年前为了保护弟弟留下的。
阿九也经常来,只是他们彼此之间从来没说过话,不知道为什么,阿九今天打破了这一份宁静。
“我弟弟就在那栋楼里。”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被选中当'脑域开发志愿者'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她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他们说这是荣誉,是机会...但我知道那是什么。他们把人变成机器,变成工具,甚至是一堆骨灰。”
陆明澈没有说话。
他见过那些“志愿者”——眼神空洞,行动精确,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
他们会被派去最危险的辐射区工作,不需要防护服,不会抱怨,直到身体崩溃为止。
人虽然不比机器人好使,但起码胜在便宜,而且在辐射区信号不好,有些信息传送不回来,这时候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直到接近凌晨陆明澈才离开前往他新找的一份临时工作,焚烧厂总是缺人的,毕竟在这里除了接触死人,还会接触到那些致死源。
凌晨的焚烧厂永远灯火通明,巨大的烟囱喷吐着灰黑色的浓烟,将天空染得更暗。
陆明澈路过运输车残骸后面,看着成堆的尸体被机械臂投入熔炉。
这些尸体大多瘦得不成人形,有些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但没人会在意,因为明天还会有更多尸体运来,永远更多。
突然,一具“尸体”动了一下——那是个最多十岁的男孩,胸口还在微弱起伏。
他的衣服还算完整,说明不是饿死的,可能是病死的,或者...被注射了什么。
“新来的?”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工人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黑牙,“活的最好烧,能多领半份口粮。”
他熟练地用铁钩翻动尸体,像是在检查一车货物。“这个还有点气,要不要帮你处理掉?”
陆明澈的手按在短刀上。
三年前,他妹妹可能也是这样被扔进焚化炉的。
现在,他可以救这个男孩,或者他可以转身离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熔炉的机械臂缓缓降下。
火焰在炉口跳跃,像是在等待新的祭品。
男孩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
陆明澈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想起了水塔里那个女孩,想起了她说的“黑色的车”,想起了妹妹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哥,别忘了我”...
机械臂离男孩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