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鲸骨谷归来,已过去六日。
岚未曾向任何鱼讲述那一段旅程。他只是更加沉默,更加勤于巡游。每日清晨,他总是第一个出避所,夜晚也是最后一个归来。
老灰鳞似乎理解他的转变,并未多言。避所中有些鱼开始称岚为“新鳞”,一种尚未归派、但已展现独立意志的代称。
而礁却渐渐变得焦躁。
他开始频繁参与避所的内部会议,对灰鳞者“坐等世界变化”的策略屡屡提出质疑。他不理解为何不主动营救那些即将被归途卷走的族群,不理解为何岚越来越远,远得像另一个物种。
直到那日深夜,裂流湾西南的海沟边缘,一场预警震动唤醒了整个避所。
哨鱼传回消息:“外洋水温剧升,强洋流回冲,疑似预示回游潮即将开启。”
这是命运敲门的声音。
避所启动封闭预案。
所有避鱼须选择:留下,或准备撤离。
“回游的路线,很快就要形成。”老灰鳞站在避所的中央平台,望着台下密集的鱼群,“这将是三文鱼族群在今年唯一的返途窗口。”
“我们不是说过,命运不是唯一的吗?”有鱼喊出。
“但也不是完全可以否定的。”老灰鳞眼神微黯,“你必须选择,不管你信或不信。”
岚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一表示立场。大多数年轻鱼选择留下,而一些年长者——包括曾在幽湾失去亲鱼的——选择归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冲破鱼群,直直游向台上。
是礁。
他显得比以往更瘦,伤口虽然愈合,但身体明显透着紧张。他的声音穿透整个避所:
“我要回去。但不是一个人。”
他望向岚,目光炽烈,“我要带你一起回家。”
避所一阵低语。
岚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礁,似乎在等待某种解释。
“你知道那是什么。”礁继续说,“我们出生在图林溪,不是为了逃跑。我们体内的冲动不是错,它是生命留下的轨迹。归去,不是屈服,而是完成。”
“完成谁的意志?”岚终于开口,语气如水底暗流。
礁一震,沉默片刻,道:“也许是我们父辈的,也许是族群的……但也可能,是我们自己的本能。”
“那就不属于我了。”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只是让避所的空气一夜未能沉静。
翌日清晨,岚独自游向裂流湾边界。
洋流如野兽甩尾,前夜的涨温已带动了第一股回游信号——无数三文鱼群沿水温、磁场、洋流交汇点,悄然排列,像一支支军队朝着河口前进。
岚在珊瑚礁上静观良久。
忽然,一条鱼从水草后现身。他并未转头,却早已察觉。
“你跟来了。”
礁沉默地点头,游到他身侧。
“我们,真要就这样……走向两个方向?”
“你说过‘选择’。”岚低声道,“这是我的。”
礁忽然一笑,苦涩,“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冲突,而是我留,你走呢?”
岚微怔,转头看向他。
“别担心。”礁轻轻摆尾,“我还是要走的。但如果你留下,至少……我心里会轻一点。”
他游远了,头也不回。
回游日正式来临。
整个海域像被某种古老信号唤醒。水温继续上升,表层洋流几乎形成一条肉眼可见的“通道”。三文鱼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万鱼潮。
岚没有动。
他没有游入那条“命运轨迹”,而是逆着涌动的流线,独自潜入更深的水层。他想寻找另一个通道,属于自己、不归的路径。
他越游越深,水压逐渐沉重,视野变暗。就在此刻,他突然看见一片幽蓝漩涡在前方缓缓展开,如同鲸骨谷的入口,又像是某种时间之门。
他停在边缘,望着那黑蓝的涡流,心跳突然加速。
就在此刻,脑中闪过一个片段——是幼时他与礁在图林溪仰望月光的模样。那时的他们从未想过选择与分歧,只知道“海很大,要一起去看看”。
他闭上双眼,轻声自语:“对不起,礁。”
然后,猛然一跃,钻入幽蓝。
三日后,避所收到消息:礁随一支回游鱼群成功穿越回流区,进入上游。
而岚——自回游日后,再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有鱼说他逆流消失于海沟底部,有鱼说他被洋流撕碎,也有鱼说……他找到了那条不存在于命运地图上的路径。
老灰鳞望着远方水层轻轻叹息:“他还活着。”
“因为真正的自由,不会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