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温刚刚升高那天,图林溪上游的沙砾床间,银白色的卵粒开始悄然震动。
岚就是在那天孵化的。
他挣脱卵壳时身形柔软,尾巴弯曲,眼睛还未能聚焦。周围是一片迷蒙而温暖的世界,挤满了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兄弟姐妹。他们在水流推动下相互碰撞,在砾石缝间蠕动。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岚学会了呼吸、摆尾、用鳍稳定方向。他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感。溪流的水是甜的,冰凉又透明,透着上游雪融水的气息。太阳从水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石缝中漂浮着微生物与细小的枝叶。他第一次看见一条大型昆虫幼虫从岩石下面钻出,吃掉了他的一位同胞,那种“被吞掉”的惊悚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世界并不温柔。
岚的童年并不孤单。他最常待在一起的是另一条叫“礁”的幼鱼。他们曾一起躲在一块扁平的青石下避开水鸟的啄击,也曾在一次食物争抢中怒目相对。礁比他略大一点,体格结实,游速快,嘴边的角质齿早早显现。虽然他们常常互怼,但在面对外敌或强水流时,两条小鱼总会本能地靠在一起。
溪流的生活清晰、单纯,但并不平静。
一次暴雨后,支流突涨,一群巨型水蛭顺流而下。岚亲眼看见一位年长的稚鱼被蛭咬住肚腹,翻腾中撞进礁石,再无动静。还有一次,天空突然阴暗,一只翠绿色的翠鸟俯冲而下,啄走了藏在浅滩的一整群稚鱼。剩下的鱼群在恐慌中散开,岚跟着礁逃进了更深的砾石间,直到天色放晴才敢出来。
但也有美好的时光。
在某个无风的清晨,溪水平稳如镜。岚和礁顺流而下,来到溪流中段一处洄湾。那是他们从未涉足的领域。水更深,水草茂密,一条看起来几乎透明的细蛇在水底穿行。他们在那发现了水蚤聚集区,大快朵颐。
“将来我们会变得很大吗?”岚曾在水草之间问。
“当然。我要长得比你还大。”礁嘴角一挑,带着骄傲地摆尾。
“然后我们去哪儿?”
礁摇摇头:“不知道。但长大的鱼都会走。它们顺着水流离开。有的说是去见大海。”
“大海是什么?”
“听说比整条溪都大,有盐味,还能漂浮。我想去看看。”
那时的岚只觉得,“大海”像是一个太远的词。
季节缓慢推移,岚和礁进入了“前洄游期”。他们身上的色泽变得更加光亮,鳞片紧密而有弹性,身体变长变硬,骨骼和肌肉在不知不觉中成熟。
图林溪开始变得躁动。
支流水温上升,水量增加。浅滩上漂浮着陌生的气息,一些已经变色的大鱼试图逆流游入,但在进入支流前便力竭而死,尸体被冲上岸。
溪中的成年鱼越来越少,幼鱼群逐渐沉默。直到某一夜,一个巨浪裹挟着整个稚鱼群,越过水坝、越过人类的塑料网袋,将他们一口吞入了下游。
那一夜之后,岚告别了图林溪。
他与礁并排游入主河道。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白日的水那么深,那么蓝,流速那么快。
他们经过城市排水口,经过一座堤坝遗址,水中满是水泥块与泡沫塑料。他们见到了一条死去的成年鲑鱼,眼球已经腐烂,鳞片上长出了一种透明的水藻。
他们也第一次闻到“盐味”——那股来自远方海洋的咸香气息,混合着危险与召唤。
在进入入海口前,礁停了一下。
“你怕吗?”他问。
岚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那片波光粼粼的大水面,浪花拍打着岸边,被夕阳映得发红,像某种血肉在翻滚。
“怕。”岚说。
“但我更怕不去。”礁微微一笑,转身跃入海中。
岚犹豫了一息,也跟了上去。
图林溪,在他身后,变得渺小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