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菜谱,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可她吃得很少,对所有陆地上的食物都兴趣缺缺。大多数时候,她只愿意吃一些我从海里捞上来的新鲜鱼虾,而且必须是生食。
我以为是她肠胃不好,便四处寻访名医,买来各种昂贵的补品,小心翼翼地炖给她喝。
她从不拒绝,会乖乖地喝下,然后在我看不到的角落,悄悄吐掉。
我带她去沙滩散步。她喜欢海水,会脱掉鞋子,任由冰冷的海水漫过脚踝。她可以在海边坐上一整天,只是望着海面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有时候,她会哼起一些我从未听过的调子,空灵,悠长,带着一种仿佛来自远古的悲伤。
每当这时,我都会从身后抱住她,试图用我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孤寂。
“琳琅,”我吻着她的发梢,那里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海盐味,“会好起来的。”
她会靠在我怀里,顺从得像一只猫。
可我知道,她没有好起来。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她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燥,偶尔会脱落一些银白色的、带着奇异光泽的皮屑。她变得嗜睡,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发现她根本没上床,而是躺在蓄满了冷水的浴缸里。
我吓坏了,想带她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小得可怜,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惊恐和抗拒,“陆珩,我没事。”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妥协。
我把家里最大的浴缸换成了恒温按摩浴缸,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蓄着干净的冷水。我甚至托关系,从研究所弄来了几大罐经过调配的人工海水。
只要她能舒服一点,我什么都愿意做。
徐教授来看过我一次。
他看着我像个家庭主夫一样在厨房和浴室之间忙碌,看着那个几乎离不开水的琳琅,眼神复杂。
“陆珩,你真的不后悔?”他坐在院子里,海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我给他倒了杯茶,摇了摇头:“老师,我现在只想她好好的。”
“可她明显不正常!”徐教授的声音有些激动,“她的皮肤,她的饮食习惯,她对水的依赖……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你有没有想过,她到底是谁?她真的是海难的幸存者吗?”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平静。
是啊,我有没有想过?
我爱她,所以我愿意相信她告诉我的,或者说,愿意相信她表现出来的一切。
那个失忆、无助、单纯依赖我的女孩。
可是,一个正常的女孩,会不惧深海的冰冷吗?一个正常的女孩,能在腿上划开那么深的伤口后,不打抗生素、不缝针,只靠简单的包扎就能在几天内快速愈合吗?一个正常的女孩,会对陆地上的一切都表现出隔阂与不适吗?
这些疑点,一直被我刻意忽略。
我害怕,一旦深究,我可能会失去她。
“她只是病了。”我固执地说。
徐教授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当年那场海难的最终调查报告。所有遇难者和幸存者的名单都在这里。陆珩,你自己看吧,这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琳琅的,也没有任何一具无法辨认身份的遗体。”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根据当时的气象和洋流数据,你漂到的那座荒岛,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类幸存者。”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不是海难幸存者。
那她是谁?
她从哪里来?
“陆珩,我不是想破坏你的家庭。”徐教授见我脸色惨白,语气缓和了些,“我只是担心你。这个女人来路不明,而且状态诡异。你是个科学家,应该相信事实,而不是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
他走后,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夜色将海面染成墨色。
我回到房间,琳琅已经睡着了,睡在那个巨大的浴缸里。
水面上浮着她银白色的长发,像一朵盛开的海藻花。她的呼吸很轻,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我蹲在浴缸边,借着月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视她。
我看到了她耳后,靠近发根的地方,有一片淡银色的、排列整齐的细小鳞片。它们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芒,像最上等的珍珠母贝。
我以前从未发现过。
或者说,我发现了,但我的大脑自动将它归结为某种罕见的皮肤病。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一个荒诞而又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我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我读过全世界关于海洋的传说。
塞壬,儒艮,人鱼……
这些只存在于神话和故事里的生物。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片鳞片。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非人的警惕。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最终,她眼中的警惕缓缓褪去,重新变回我所熟悉的、带着薄雾的迷茫。她朝我伸出手,声音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陆珩,我冷。”
我的心猛地一揪。
所有的怀疑、恐惧、探究,都在这一刻被心疼所取代。
不管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她在受苦,她需要我。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从水中抱起,用浴巾裹住,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冷了,不冷了。”我轻声哄着,像在哄一个孩子,“我在这里。”
那一晚,我抱着她,一夜无眠。
我决定,封存所有的秘密。
琳琅的“病情”在加重。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部分时候都沉睡在水中。她身上的皮屑脱落得更厉害了,那些银白色的鳞片从耳后蔓延到了脖颈和锁骨。
她的身体,似乎在发生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蜕变。
而我,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