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杏夫人最终还是被东信义说服了。她离去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东信义静坐原地,内心却似翻江倒海,久久难平。
这不仅仅源于刚刚知晓的身世秘密,更源于他所处的复杂漩涡。
作为一个来自21世纪、熟知日本战国历史的穿越者,东信义很清楚——斋藤道三此刻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大限将至。不出十个月,这位“美浓蝮蛇”便会惨死在亲生儿子斋藤义龙的背叛之下。
这既定的历史轨迹,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横亘在他面前,几乎难以撼动。想要改变道三的命运,需要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而此刻的自己,不过是这战国乱世苍茫大海中的一滴水,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想到这里,东信义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山峦,望向南方尾张国的方向。
那里有个现在被世人称作“尾张大傻瓜”的男人,日后却将成为威震天下的“第六天魔王”,登临战国顶点。
是否该早点去投奔他?东信义心中泛起嘀咕。
“信义大人。”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门外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打破了沉寂。东信义起身拉开房门,只见母亲的老侍女正跪伏在走廊上,额头紧贴地板,声音透着焦急:“米仓里的精米……都空了!”
“怎么回事?”东信义眉头紧锁。家中米仓向来储备充足,少说也有百十石精米,怎会突然见底?
“昨晚……有人偷偷把精米都运走了。我们派人去城下町找米商,可他们……”老侍女声音发颤,“都不肯卖米给我们……”
东信义瞬间明白了——这是东常尧的手笔。
那家伙虽被禁足,麾下重臣却仍听他号令。他们是想用断粮之计打压自己的威信。若在宾客吊唁时拿不出精米招待,这场丧仪必将沦为美浓的笑柄。
“备马!”东信义略一思忖,即刻下令,“去城下町!”
……
城下町的酒屋内,弥漫着浑浊的酒气和汗酸味。
藤吉郎像只机灵的猴子蹲在条凳上,一仰头,将碗中浊酒饮尽。随后,他抓起一块酱菜丢进嘴里,香甜地嚼了嚼,微笑着对桌对面的东信义道:“信义大人,买米这事儿,找我就对啦!就算美浓国所有米商都说没米,我也能给您弄来最上等的精米。”
“当真?我急需,越快越好。”东信义审视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语气里带着怀疑。
“那当然!”藤吉郎的眼睛滴溜一转,凑近东信义,压低声音神秘道,“我和川并众的蜂须贺小六头领,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几十石精米?呵呵,小菜一碟!”
“蜂须贺小六?”东信义心中猛然一震,目光再次仔细扫过藤吉郎黝黑瘦小的面庞,那股像猴子一样的机灵劲儿……
渐渐地,这张脸与记忆中《太阁立志传》里的“木下藤吉郎”完美重合了。
原来是他!
惊涛骇浪在东信义心中翻涌。刹那间,两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杀了他?还是……收了他?
直到藤吉郎告辞离去,东信义仍未拿定主意,只是静默地目送他消失在酒屋门口。
……
次日清晨,东殿山城御殿内,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刺破寂静。
东常尧暴跳如雷,将最心爱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废物!”他指着跪倒在地的长濑内膳破口大骂,“你是怎么办事的?!那个庶出的小杂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弄到精米?!”
“主公息怒……属下实在不解……”长濑内膳面如死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属下明明严令所有米商,一粒米也不准卖给他们……”
“滚!给我滚出去!”东常尧一脚将长濑内膳踹翻,轰出御殿。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恶狠狠地瞪向佛堂方向,低声咆哮:“小杂种,这次算你侥幸!走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
与此同时,佛堂之中。
东信义静静跪在父亲灵龛前,口中轻声诵念《般若心经》。僧侣们低沉的梵唱伴着袅袅升起的硫磺熏烟,庄严肃穆的氛围笼罩着整个空间。
“远藤六左卫门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亢通报,四周铜磬齐鸣,清脆的回响在佛堂内荡漾。
东信义连忙起身,迎向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恭敬施礼:“见过义兄。”
来人是他的姐夫,远藤六左卫门盛数。
远藤盛数面色阴沉地颔首,走到灵龛前,捻起点燃的线香拜了几拜,插入香炉。
东信义看着对方难看的脸色,心中了然。其实父亲生前说要将家督传给自己是假,事实是有意收远藤盛数为养子,托付家业。谁知事情还没开始办,父亲就被杀了。这位便宜姐夫的心情可想而知。
“信义,”远藤盛数声音低沉,“你姐姐听闻岳父噩耗,伤心过度卧病不起,无法前来。你家中的事,我也听说了几分。若常尧做得太过……记得来找我。”
“谢义兄。”东信义口中称谢,心下却警醒:这恐怕是对方想插手东家事务的借口。
唉,这令人窒息的战国世情。
远藤盛数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明智家使者到——!”
远藤盛数前脚刚走,通报声再次响起。
东信义猛地回头。
只见一位头戴立乌帽子的男子稳步踏入佛堂。他身着浅葱色袍服,上面绣着飘雪般精致的纹样。鼻梁高挺,短须齐整,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公卿子弟特有的清雅气度。
“明智十兵卫光秀,奉叔父宗寂公之命,前来吊唁。”明智光秀声音清越,如冷泉击石。
他行至灵龛前,将一个素雅的白木箱轻轻置于供案之上。箱盖开启,露出一件温润如玉的青瓷茶器。“此乃越前朝仓公赐予鄙家的秘藏唐物,”明智光秀向东信义道,“愿令尊于彼岸净土,亦能品茗自得。”
“多谢十兵卫大人厚意,烦请代信义向宗寂公转达谢忱。”东信义连声称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锁定在明智光秀身上。
眼前此人,日后将以一己之力终结“信长之野望”,彻底改写战国历史!
再想到这两日接连遇见的斋藤道三、斋藤义龙,还有昨日的木下藤吉郎……短短时日,数位搅动风云的战国豪杰接连走入他的视野。
命运的安排,何其奇妙。
“定当转达。”明智光秀也在打量着东信义,微微颔首,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深意的笑意,“不过,信义君在天守阁的事迹,在下偶然听闻,实在令人钦佩。”
“十兵卫大人过誉了。”东信义未料对方竟然知道此事,坦然一笑,“不过是绝境求生罢了,不值一提。”
“绝境求生?说得好。”明智光秀眼中精光一闪,点头赞道,“这让我想起了《新古今和歌集》中的一句诗,”
随即,他清冽悠扬的嗓音仿佛天籁般地吟诵起来:
“暴雨将至时,朝露最易消散。”
吟罢,他目光再次落回东信义脸上,微笑道:“在这风雨欲来的乱世,我等武家子弟,便如清晨朝露。若寻不到真正的庇护之所,转瞬之间,便会消散无踪啊。”
话音未落,明智光秀不等回应,微微颔首,身形一转,飘然离去。
东信义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此言何意?是察觉到了斋藤家父子相残的危机,出言试探?还是出于善意,给予警示?
但无论如何,东信义心中明晰:在历史上,明智家的结局并不美妙。斋藤道三一死,明智城便会被斋藤义龙攻破,明智一族惨遭屠戮,明智光秀也只能携家带口亡命天涯。
这位看似看透局势的明智十兵卫,本质上,也不过是这天下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要想真正挣脱命运的枷锁,唯有……成为执棋之人!
东信义心中的信念,愈发如磐石般坚定。
……
当夜,尾张国,清洲城天守阁的茶室内,新茶飘散着淡雅清香。
刚刚夺取清洲城不久的织田信长随意坐着,把玩着一把南蛮短刀,眼神轻蔑地扫过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藤吉郎。
“猴子,”信长声音冰冷,带着刺骨的嘲讽,“你说的美浓大事,就是指东家的那点内斗?”
“主公明鉴!正是!那东家次男正和他兄长……”藤吉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急忙解释。
“混蛋!”信长骤然暴怒,手中的刀鞘如毒蛇般甩出,重重砸在藤吉郎头顶!“唔!”藤吉郎疼得眼泪在眶中打转,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区区美浓小豪族的内斗,也配劳烦老子召见你?”信长满面怒容,厉声呵斥,“哼!就你这馬鹿脑子,还想当武士?痴人说梦!”
信长豁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到窗前,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清洲城下广袤的浓尾平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震响在茶室:
“猴子,记住!你在美浓,只需死死盯紧那对蝮蛇父子!他们,才是美浓的关键!”
紧接着,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夜色,投向更浩瀚的天地,胸中豪情喷薄而出:
“可即便是他们,还有那骏河的今川,在这偌大的天下棋局里——”
信长倏然转身,睥睨四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吞天噬地的野心与霸气:
“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而我,绝不做棋子!我要做执棋之人!要做那……天下人!”
藤吉郎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悄悄抬头,仰望着那道高大伟岸、仿佛笼罩天地光芒的身影,眼中燃烧起狂热的火焰。
同时,一颗名为“野望”的种子,悄然在他心底破土、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