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脆响像冰锥扎进耳朵,若白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听见一阵奇怪的风声——不是窗外怪物嘶吼的狂风,而是某种更轻柔、更古老的气流,贴着他的耳膜盘旋。紧接着,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撞进脑海,像沉在水底的气泡猛地浮出水面。
那是个同样闷热的夏夜,他大概五六岁,被爷爷抱在膝头。老藤椅吱呀作响,爷爷的烟袋锅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末了总重复一句:“……遇邪祟,以吾名,收——”当时他只当是哄睡的咒语,此刻却像刻在骨头上的字,顺着血液往喉咙里涌。
“以吾之名,收!”
若白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碎裂的玻璃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股连自己都惊讶的笃定。话音刚落,仓房方向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书页被狂风掀起。他猛地转头,只见那本《妖神图》不知何时飞到了厨房门口,黄皮封面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书页正哗啦啦自动翻动,最终停在某一页——上面赫然是那只九目尾的画像,九条尾巴的阴影里还藏着细小的符咒,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在纸页上微微发亮。
九目尾的嘶吼戛然而止,九条尾巴僵在半空,背上的眼睛齐刷刷转向《妖神图》,瞳孔里的绿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掐灭的烛火。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泛起淡淡的白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往书页里拽。尾巴尖的黑雾最先消散,化作一缕青烟钻进纸页,紧接着是背上的眼睛,一个个隐没在纸面,留下浅浅的墨痕。
“这……”堂书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眼里满是惊讶,转头看向若白时,瞳孔里还映着书页上跳动的光,“你怎么会这咒语?”
若白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那段记忆像偷来的碎片,清晰又模糊,他只记得爷爷膝头的温度,和烟袋锅里飘出的、带着苦味的烟圈。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下午被木刺扎破的痛感,那滴血珠仿佛顺着血脉,和书页上的墨迹融在了一起。
九目尾彻底消失时,《妖神图》“啪”地合上,自动飞回若白脚边,封面朝上,像在等待指令。院子里的寒气骤然退去,蒸笼边缘的冰碴融化成水珠,顺着笼屉往下滴,落在灶台上发出滴答声。铁锅上的白霜也化了,水汽腾腾地往上冒,把堂书的脸蒸得微红。
“你爷爷没告诉你?”堂书弯腰捡起书,指尖拂过封面时,书页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这咒语是《妖神图》的封印诀,只有血亲才能用。”
若白愣住了。爷爷从未提过这些,仓房里的木箱、蓝印花布、黄皮古书……原来都藏着他不知道的事。他想起奶奶总往他兜里塞的护身符,红布包里裹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纹路;想起爷爷每次看他的眼神,总带着点欲言又止的复杂,像藏着片没说出口的海。
“可能……忘了吧。”他含糊地应着,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点血珠。这次血珠没滴在地上,反而被脚边的《妖神图》吸了进去,封面闪过一丝极淡的金光,快得像错觉。
堂书突然“嘶”了一声,若白抬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按过若白伤口的手,此刻指尖泛着淡淡的红,像被烫过的痕迹。“你的血……”堂书皱着眉舔了舔指尖,突然打了个激灵,“比缚妖符还厉害。”
若白没接话,心里乱得像被搅过的玉米地。他蹲下来收拾玻璃碎片,月光透过破窗户照在地上,映出他和堂书的影子——奇怪的是,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堂书的身影明明就在旁边,却像透明的水汽,没在月光里留下半点痕迹。
“你……没有影子?”若白忍不住问,指尖捏着的玻璃碎片差点掉在地上。
堂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边,嘴角撇了撇,像是早就习惯了:“式神本就不是活人,哪来的影子。”他踢了踢地上的碎玻璃,动作轻快得像阵风,“也就你能看见我,换了别人,怕是只当空气。”
若白想起白天在后山遇到的大黄狗,想起邻居家婶子路过时径直穿过堂书站的位置,当时只当是自己眼花,此刻才明白——这山里,或许只有他能看见这个自称堂书的式神。
“那怪物还会出来吗?”他把玻璃碎片扔进灶膛,火星“噼啪”溅起来,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不好说。”堂书把《妖神图》塞进若白怀里,书皮带着点凉意,“你这封印是临时的,血力不够强。”他指了指若白手指上的小伤口,“得用更纯的血亲之力,最好是……”
“我爷爷?”若白接话时,心脏莫名一紧。他想起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的样子,想起那根磨得发亮的红木烟杆,老人的沉默里,原来藏着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
堂书点点头,刚要说话,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这次更响,像空木桶被踹了一脚。他的耳朵又红了,挠了挠头看向蒸笼:“那什么……糖糕还热吗?”
若白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突然觉得这式神也没那么吓人。他重新盖上笼屉,往灶里添了把柴:“再热三分钟,这次慢点吃。”
火光在灶膛里跳动,映得堂书的侧脸暖融融的。他靠在门框上,布鞋底轻轻磕着地面,若白发现他的鞋尖沾着点草屑,和自己裤脚上的一样——原来这看似清冷的式神,也会像普通少年一样,在山野里乱跑。
三分钟后,若白掀开笼屉,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堂书这次学乖了,用筷子戳着糖糕吹了半天,才小口小口地咬,糯米沾在嘴角也不在意,像只偷吃东西的小兽。若白也拿了一块,桂花的清甜味在舌尖散开时,突然觉得这乡下的夜晚,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对了,”若白咽下嘴里的糖糕,“你说你是山神庙的式神,那山神庙塌了,你怎么办?”
堂书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暗了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七十年前山神走了,庙就塌了一半。后来没人供奉,我就困在泥胎里,直到你那滴血……”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剩下的糖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含着颗圆石子。
若白没再问。他想起那座破庙的样子,塌了的屋顶,断了的椽子,像位被遗忘的老人。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爷爷不让他往后山跑——不是怕他闯祸,是怕他惊动了这些被遗忘的存在。
吃完糖糕,若白把《妖神图》放回仓房,这次用蓝印花布仔细盖好,像藏起一个秘密。堂书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像猫,若白总觉得身边有团淡淡的影子,却在月光下抓不住。
“我今晚能在你屋里待着吗?”走到房门口时,堂书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小,像怕被拒绝,“九目尾可能还会来,你一个人……”
“进来吧。”若白推开门,月光顺着窗棂爬进屋里,在床沿铺了层银霜,“地上还是床上?”
堂书指了指地面:“地上就行,我不挑。”他蜷着腿坐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布裙的褶皱里还沾着点灶膛的烟灰,看着竟有几分落寞。
若白躺在床上,听着墙角传来的呼吸声。那呼吸很轻,像风拂过草叶,他忽然想起城里的夜晚——汽车鸣笛,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永远有处理不完的消息提示音。而这里,只有虫鸣,月光,和一个式神的呼吸声。
“堂书,”他忽然开口,“你见过我爸吗?”
墙角的呼吸顿了顿:“二十年前他来过年,在山神庙烧过香,还跟泥胎说‘等我回来’。”堂书的声音很轻,像回忆隔着层雾,“后来就没再来过。”
若白的眼眶有点热。他爸走得早,妈妈总说“你爸去山里找宝贝了”,原来不是骗他。他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月亮:“他说的‘回来’,是指……”
“应该是指封印《妖神图》。”堂书的声音清晰了些,“那时候书就有点松动,你爸说要找补封印的法子,让我等他。”
等他。这两个字像根针,扎在若白心上。爸爸没等到,爷爷守着秘密,而他,稀里糊涂地成了那个解开封印的人。
“睡吧。”堂书的声音带着点困意,“明天问问你爷爷,或许……”
后面的话被哈欠吞了下去。若白闭上眼睛,听着墙角的呼吸渐渐均匀,月光在眼皮上投下淡淡的红,像谁在他眼前撒了把桃花瓣。
这晚若白睡得很沉,没再做噩梦。只是凌晨三点,前院的芦花鸡准时打鸣时,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堂书正蹲在窗台上,对着鸡窝的方向皱眉头,手指在窗台上划着什么,鸡叫声突然就小了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
若白忍不住笑了,翻个身继续睡。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时,他听见奶奶在院子里喊“若白,起床吃早饭了”,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温和。
他坐起来时,墙角已经没人了,只有窗台上留着个小小的、用指尖划的符咒,晨光里泛着淡淡的银光,像谁不小心洒了点碎星子。
若白摸了摸怀里的《妖神图》,书皮温温的,像揣了个小小的太阳。他知道,这个暑假,注定不会像妈妈说的那样“帮爷爷奶奶干活”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