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流民营中,冲天而起的黑烟柱,像一柄巨大的、污浊的墨剑,直直刺入初春灰白的天穹。
巡抚衙门门外,甲士肃立,刀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恶臭,虽被重重高墙阻隔,仿佛有形有质,如同跗骨之蛆,竟已悄然攀附到了这权力中枢的门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殷洪盛一身青色鹭鸶补服,补服下摆,沾满了营地的黑灰与尘土。他并未刻意拂拭,任由这些污迹成为他方才所为的无声见证。
流民营方向的哭喊、兵丁的呵斥、铁器挖掘泥土的刺耳声响,仿佛已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余下他官靴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声。
每一步,仿佛都踩在紧绷的弓弦上。
他手中捧着的不是寻常拜帖,而是一卷由大同府通判印鉴火漆封缄的《防疫十策急疏》,沉甸甸压在他臂弯。胡德帝落后半步,捧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匣,匣缝里渗出艾草混合石灰的刺鼻气息,更添几分沉重。在他们身后,两名姜瓖的亲兵抬着一架蒙着粗麻布的担架,麻布边缘浸染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令人望而生畏。
巡抚衙门的节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滴下水来。
大同巡抚叶廷桂端坐上首,这位掌管山西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面沉似水,他年过五旬,身躯高大魁梧如武将,但保养得宜的脸上却看不出太多风霜,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锐利依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下首左侧,大同知府章知用眼观鼻鼻观心,脸色却微微发青,袖中的手紧攥着,指节泛白。右侧,是一位身着绯红坐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镇守太监薛默。
薛太监捧着一盏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浮沫,细长的眼皮耷拉着,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唯有偶尔扫过章知用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大同府通判兼总兵府赞画殷洪盛,参见抚台、薛公公、明府!”殷洪盛跨入正堂,抱拳躬身,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他身上的烟尘味瞬间弥漫开来。
“殷通判!”叶廷桂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殷洪盛,“城外流民营中黑烟冲天,哀嚎遍野!你身负通判之责,赞画军务,竟纵兵行此掘墓焚尸、惊扰亡魂、悖逆人伦之举!你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可还有本抚?!”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章知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薛默吹茶的动作也微微一顿,细长的眉毛挑了挑。
叶廷桂字青菜,号番实,归德府虞城(今河南虞城县谷熟镇)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八年,以副都御史衔,任大同巡抚。是商丘八大家族中的头面人物。在山西按察使任上,不过两月,清积案三百余例,被山西巡抚吴甡称之为“霹雳手”。
殷洪盛并未被叶廷桂官威震慑。他直起身,迎向叶廷桂的目光,眼神平静得可怕:“回抚台,非是下官悖逆人伦,实是疫魔当前,法度亦需让位于苍生性命!”
“疫魔?”章知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尖利地插话,目光却不敢直视殷洪盛,“殷通判莫要危言耸听!流民聚集,偶有疫气也是寻常!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行此天人共愤之举?你这般处置,惊扰地方,激起民怨,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本府身为大同父母,岂能坐视?!”
“章府台!”殷洪盛猛地转头,目光如寒冰利刃般剜向章知用,那眼神中的冷酷与方才焚尸坑前的决绝如出一辙,“‘偶有疫气’?府台可知那太平县流民营中,赵氏妇人及抬入隔离区者十数人,一日之内尽数暴毙,周身黑斑丛生!此乃何症?!府台可敢移步亲验?!”
章知用被他目光所慑,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你……你……”
“是疙瘩瘟。”角落里,薛默太监那尖细阴柔的声音幽幽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他终于放下了茶盏,细长的眼睛看向叶廷桂,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咱家在宫里时,听太医院的老院判提过。万历、天启年间,北直隶、山东也闹过,死的人呐,真是堆山填海……此疫一起,十室九空,神仙难救。殷通判……”
他目光转向殷洪盛,带着一丝审视,“你倒是好胆色,好手段。”
“薛公公明鉴!”殷洪盛立刻转向薛默,拱手道,“正是此恶疫!此疫非比寻常,性烈如火,染者朝发夕毙,暴毙之尸毒气熏蒸,若深埋浅葬,腐毒入水,或为鼠类所噬,则疫气必然蔓延,席卷全城只在旬日之间!下官斗胆行此断然手段,只为阻绝疫气于流民营中,保全大同阖城军民性命!掘坟焚尸,实乃断尾求生,不得已而为之!若任其蔓延,则大同必成人间鬼域,
天启年间山东之惨状,必再现于府城之内!届时……”他猛地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叶廷桂和章知用,“朝廷震怒,九边震动,抚台、明府,乃至满城士绅,谁能担此泼天大祸?!”
“疙瘩瘟之烈,发于呼吸,传于鼠蚤,快若星火!流民营数万生灵,大同阖城军民,乃至晋北屏障安危,皆系于此!殷某恳请部堂即刻行文,号令大同所辖,以大同城为始,行雷霆防疫之策!”
他双手捧上一份早已拟好的《大同府防疫急务十策》,内容详尽,包括:全域封锁、设卡查验;征购药草石灰,统一调配;全城灭鼠清污;隔离病患,集中焚尸;严惩囤积居奇;设立粥厂药棚,保障基本生存;组织流民参与防疫劳务(如挖沟、运尸)换取口粮等等。其中最关键的一条,便是要求动用府库存粮及“劝募”所得,保障防疫所需和隔离区最低限度的粮食供应。
“泼天大祸”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叶廷桂心头。他眼前仿佛闪过邸报上那触目惊心的字句,又仿佛看到城外流民营中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作为巡抚,他比章知用更清楚这场席卷北方的旱灾与随之而来的饥荒意味着什么。瘟疫一旦失控,大同这个九边重镇变成死城,他这个巡抚的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绝对保不住!
叶廷桂接过文书,眉头紧锁,指尖在纸页上缓缓划过。
他久历宦海,深知此策一旦施行,耗费钱粮人力巨大不说,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更有可能引来朝中政敌攻讦。
但他更清楚,殷洪盛所言非虚。那焚尸坑的冲天黑烟,已经在无声地诉说着事态的严峻远超想象。
“殷通判用心良苦,处置……亦属果决。”叶廷桂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然兹事体大。防疫所需钱粮,数目不菲。府库空虚,人所共知。去年积欠军饷尚未补齐,今又添此巨耗……”
他目光转向知府章知用,“章知府,府库现存粮米几何?可支几日?”
章知用像被针扎了一下,连忙躬身,脸上挤出愁苦之色:“回部堂,府库……府库存粮,不过万余石。去岁年景不佳,夏秋两税征收艰难,加之要为九边转运……实在是捉襟见肘啊!若按殷通判此策,只怕……只怕半月也难支撑!”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薛太监,声音压低了些,“况且,眼下城中粮价飞涨,若贸然开仓放粮,恐引奸商恐慌,扰乱市面,民心更是不稳……”
章知用又想了想,道:“部堂,薛公公,防疫非一日之功,更非殷洪盛一介通判、总兵赞画可擅专行事!流民数万,封锁隔离,所需粮米、药材、石灰、人力何止巨万?府库此时又是空虚,此等大事,当由抚台指挥,府县统筹,禀明朝廷……”
“抚台容禀!”殷洪盛立刻打断,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疫魔不等人!府库空虚是实,然城中富户巨商囤积居奇亦是实!下官已查明,城外流民营中所发霉烂赈粮,即出自城中‘丰裕隆’、‘德泰祥’等数家粮商之手!此等奸商,借朝廷赈灾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以霉变砂土之粮,毒害垂死饥民!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此等人祸,正是此次瘟魔肆虐之引信!”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几张纸笺,纸张粗糙,显然是仓促记录。“此乃下官于流民营太平县聚集区,亲眼所见、亲手所查的赈粮样本记录。本该由章知府辖下县衙统一发放的救命粟米,十石之中,霉变、砂土掺杂竟逾三石!此等毒粮,喂畜尚嫌不足,竟发与饥民!饥民食之,体虚气弱,瘟神岂能不趁虚而入?!”他将纸笺双手呈上,
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章知用,一字一句道:“章府台!这霉粮是如何绕过府衙查验,流入流民营的?府台大人,当真毫不知情吗?!”
“你……殷洪盛!你血口喷人!”章知用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指着殷洪盛的手指剧烈颤抖,“赈粮发放自有章程!本府……本府日理万机,岂能事事躬亲?必是下面胥吏与奸商勾结,蒙蔽上官!本府定要彻查严办!”
“哦?胥吏蒙蔽?”殷洪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那敢问府台,为何下官派人立时查抄此数家奸商囤积之库时,竟发现其账簿往来,多有指向府衙贵都管‘章大老爷’的‘常例’孝敬?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更有甚者,其中一笔,标注为‘代购王府珍玩’之资,不知这‘王府’,所指何处?”
“噗通!”章知用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面无人色,眼神惊恐地瞟向角落的薛默。
薛太监端着茶盏的手终于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杯盖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脆响。他眼皮低垂,遮住了瞬间变得幽深的眼神,但那周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骤然浓郁了几分。
代王府!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炙烤得章知用心胆俱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殷洪盛的声音陡然转厉,如金铁交鸣:“防疫所需艾草、苍术、石灰,乃至隔离流民所需粮米,下官早已行文知会府衙筹措!然,府衙推诿拖延,药铺粮店囤积居奇,坐地起价,视阖城军民性命如草芥!抚台大人,”他转向叶廷桂,目光灼灼,“下官请问,值此危难之际,是任由奸商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坐视疫气蔓延,全城玉石俱焚?还是行霹雳手段,征调物资,先保眼前万千性命?至于扰乱市易……”
他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章知用肥腻的脸:“下官所抄没之三家粮店、两家药铺,经查,其东主皆为章知府姻亲故旧!更巧的是,流民营中那些霉烂赈粮,正是出自这几家粮店供应!下官手中,更有这几家粮店与府衙仓大使勾结,以次充好、贪墨赈粮的往来账目副本!薛公公若觉下官构陷,不妨请东厂番役,会同抚台三司,彻底清查此案!看看究竟是殷某构陷上官,还是有人监守自盗、草菅人命?!”
叶廷桂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明白殷洪盛为何敢如此强硬,原来手中握着的,不仅是瘟疫这把刀,还有晋王清田案和眼前这桩牵扯代王府的贪墨案!这年轻人,是要借瘟疫这把燎原之火,将挡在他防疫大计前面的牛鬼蛇神,一并焚了!
“抚台!”殷洪盛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章知用和阴晴不定的薛默,转向叶廷桂,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下官恳请抚台即刻行文,授权下官全权处置大同府防疫事宜!同时,令府库开仓,暂拨存粮、石灰应急!至于所需巨资——”
他目光扫过瘫软的章知用和沉默的薛默,声音冰冷如铁:“奸商囤积居奇,毒害灾民,引发大疫,罪证确凿!当此国难之际,正该以此辈不义之财,赎其滔天之罪!着大同府即日查封‘丰裕隆’、‘德泰祥’等涉事粮商所有铺面、库房、田产!将其不法所得,尽数充作防疫资费!此辈奸商魁首,枷号示众于四门,以儆效尤,以安民心,以谢天地!”
“至于其背后……”殷洪盛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章知用和薛默身上,“必有蠹吏勾结,甚至或有倚仗权势者暗中授意!此等内贼,危害更甚于疫魔!然当务之急是阻绝疫情,待瘟魔退散,人证物证俱全之时,抚台大人自可上达天听,奏明圣上,将此案一查到底!无论是府衙胥吏,还是……‘王府’门人,一个都逃不了朝廷法度!相信以抚台之明,圣上之威,定能还我大同一个朗朗乾坤!”
正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