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故道工地。
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并未带来多少诗情画意,反而将干涸龟裂的土地瞬间搅成了粘稠的泥潭。
浑浊的雨水顺着新挖的壕沟边缘流淌下来,汇入沟底,很快积起浑浊的水洼。
成千上万的流民,如同工蚁般在泥水中蠕动。
他们被府衙的差役和临时任命的工头驱赶着,分成数队。
壮劳力挥舞着简陋的铁锹、锄头,奋力挖掘着淤积的河泥,沉重的土筐压得脊背弯成弓形;稍弱些的妇孺则负责将挖出的泥土搬运到河堤上垒筑加固。
雨水混合着汗水,从他们蜡黄枯槁的脸上淌下,浸透了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衫,紧贴在嶙峋的骨头上。
空气里弥漫着湿泥的腥气、人群的汗馊味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快!东段沟深再加三尺!”一个穿皂衣的小吏踩着半湿的草鞋,手中藤条虚抽着空气。他面前,几个面无人色的汉子正奋力将一筐筐沉重的冻土块抬上沟沿,筐绳深深勒进肩胛骨里渗出的血痕。
泥水顺着沟壁流淌,浑浊如泪。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石匠拄着锤柄喘息,浑浊的老眼望向远处模糊的城墙轮廓:“……府台大人说,疏通了这桑干河老道,来年…来年兴许就能浇上地了?”他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旁边一个裹着破麻片的妇人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雨水,茫然地摇摇头:“谁知道呢?今儿这顿杂粮糊糊,别断了就谢天谢地。”
“开饭!”远处传来一声锣响,沉闷的嘈杂里陡然注入一丝活气。沟渠上下的人群动作瞬间麻利起来,纷纷涌向临时搭起的草棚。
几只硕大的木桶冒着热气,里面是稀薄得照得见人影的糊糊,几片发黄的菜叶沉沉浮浮。
一双双枯瘦的手伸向发烫的粗陶碗,领到的人如获至宝般蹲到角落,贪婪地吞咽,唯恐慢了一瞬,这维系性命的稀粥就会消失。
棚外,几个新来的流民眼巴巴望着,喉结滚动,被持棍的差役挡在外围。
殷洪盛身披蓑衣,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俯瞰着这片巨大而混乱的工地。
近墨撑着一把阔大的油纸伞,努力想为先生遮住斜飘的雨丝。
雨水顺着殷洪盛的蓑衣边缘滴落,他的脸色比天空更加阴沉。
“以工代赈”?殷洪盛看着这片在细雨中挣扎求生的景象。
那点微弱的生机,是用急速消耗的粮仓换来的。
每一锹土掘起,每一口糊糊下咽,都在啃噬着大同府本已枯竭的根基。
“府尊,人…人是来了不少。”站在他身后的户房主事杨一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忧虑,他的官袍下摆早已沾满泥点。
“浑源、应州、山阴……各州县征调来的流民丁壮,加上城里分派出来的贫户,林林总总,怕有两万余人了。可…可这粮食…”
“省着点!粥再稀点!每人就这一勺!领了工食票的才能领!后面的别挤!”负责粥厂的司吏嗓子已经喊劈了,脸上写满了焦躁和恐惧。
锅里的粥汤清澈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米粒稀疏可数,更多的是切碎的干草根和碾碎的豆渣。
“府尊,您看看,就这样的粥,每日耗费的杂粮豆料也是海量!”杨一荷的声音带着哭腔,“代王府昨日才送来那一千石,杯水车薪!各县报上来的存粮,说是登记造册了,可征调起来阻力重重。
那些大户哭穷装死,州县老爷们也叫苦连天,说府衙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再这样下去,顶多……顶多再撑三天!
三天后,工地上这两万多张嘴,拿什么填?城里等着平价粮的百姓又怎么办?
而且,浑源县杨知县……今天晕倒在烽燧工地上!浑源县仓……县仓真的彻底空了!今日分拨的一部分口粮,是,是杨知县昨日当了自己夫人陪嫁的一支金簪,从粮商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十石粮!”
远处,负责烽燧重修工程的山阴县令,一个五十多岁花白头发的老举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跑来,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他扑到殷洪盛面前就作揖:“府尊大人,不能再加人了!
下官那边分派的八百丁壮,今日领粥时就差点打起来。工地上人心惶惶,都怕干到一半没饭吃白费力气!
这雨一下,土方塌了好几处,还伤了人……府尊,实在撑不住了,求您……求您想想办法啊!”
他脸色灰败,眼中是彻底的绝望。
殷洪盛沉默着,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片工地散发出的巨大而危险的气息。
流民们眼中最初被“以工代赈”点燃的那一丝微弱希望,正在饥饿、劳累和这冰冷的春雨中迅速熄灭,重新被更深的麻木和潜藏的戾气取代。
而那些被逼到墙角的州县官吏、本地富户、甚至府衙内部的小吏们,他们的不满和怨气如同这工地上的泥泞,正在无声地淤积、发酵。
他几乎能想象,那些被动了奶酪的晋商,此刻正在如何煽风点火,将“殷同知好大喜功”、“不顾民生,强驱民力”、“耗尽仓粮,自取灭亡”的流言,悄悄播撒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撑不住也要撑!”殷洪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进泥水里,让山阴县令打了个哆嗦,“工程不能停!停了,人心就真散了!
告诉所有人,朝廷的粮已在路上!
方大洪押运的粮食,不日即到!
凡参与工程者,工食票记档,待粮到之后,凭票双倍补发口粮!
有敢妖言惑众、懈怠工事、煽动闹事者,就地锁拿,以通匪论处!”
他目光如刀,扫过杨一荷和山阴县令:“尔等职责所在,当竭力安抚人心,督促工程!
粮食之事,本府自有计较!
若再让本府听到尔等叫苦连天、动摇军心,休怪本府不讲情面!去!”
两人被他眼中凛冽的寒光慑住,不敢再多言,只得硬着头皮躬身退下,重新投入那混乱的泥潭中。
“香长,”先一步赶来的李式开声音低沉,在他身边说:“代王府那边……郑长史松口了,但只肯先调八百石陈粮,还要我们立下字据,言明是以‘赈灾盐引’作保,日后连本带利偿还,利息……高得吓人。而且要求必须立刻拿到部分盐引凭证。”
“给他!”殷洪盛毫不犹豫,飞快地从近墨带着匣子里,拿出一份盖有知府私印和防疫局关防的“临时盐引凭条”,随手填了个虚高的数字递给李式开。
“八百石,杯水车薪,但能顶两天是两天!告诉郑长史,后续引票,待户部批文抵达,一并奉上!”
殷洪盛又转向近墨,声音低沉而急迫:“去,让旺儿速传胡德帝来见我!要快!”
晋陕交界,黄龙山道。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天地间一片苍茫,山道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
方大洪站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下,雨水顺着他蓑衣的缝隙不断流入脖颈,带来刺骨的冰凉。他眉头紧锁,看着眼前陷入泥沼的车队。
这条原本就崎岖难行的古道,在连日暴雨冲刷下,彻底变成了一条粘稠的“黄油”陷阱。
沉重的粮车深深陷入泥泞,任凭骡马如何奋力嘶鸣挣扎,车轮只是徒劳地空转,甩起大片的泥浆。
一队队精壮的汉子喊着号子,奋力推着车辕,或用粗大的绳索拖拽,每个人的脸上都糊满了泥水,赤裸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用力!一!二!嘿哟!”
“加把劲!那边陷得浅的,先把车拉出来!”
李掌柜的嗓子已经喊哑了,浑身湿透,指挥着人手在泥泞中奋战。
路老七也豁出去了,在泥水里连滚带爬,拼命用肩膀扛着车板,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
那几十张换来的羊皮,此刻也派上了用场,被撕开垫在车轮下,却很快又被更深的泥浆吞没。
“方爷!不行啊!”一个浑身泥浆的队正抹了把脸,焦急地喊道,“这鬼路!前面还有十几里更难走的峡谷路!
照这速度,别说十日,十五日也未必能到大同!
而且这雨再下,粮食受潮发霉可怎么办?”
方大洪望着在泥水中艰难挣扎的队伍和沉重的粮车,又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胸中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怀中那封高一功送来的密信早已被体温捂得温热,绥德玄坛庙的粮食已经备好,只等这边腾出手脚去接运。
那批药材更是救命的东西。
可现在,第一步就卡在这要命的泥泞里!
大同城里的香长,还在等着这批救命的粮食支撑大局,等着自己打通这条维系着无数人生死的盐粮通道!
他猛地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声音如同闷雷在雨中炸开:“老李!”
“在!”李掌柜立刻应道。
“把牲口全卸下来,集中所有人力,轮班拖车!
陷死的车,把粮食分装,人扛马驮,能带多少是多少!
剩下的粮车,给我用油布盖死盖严实了,留两队最得力的人看着。
等雨小些路干了再走!你亲自带一队轻骑,星夜兼程,先去玄坛庙把药材和第一批粮运回去。告诉高一功,后续的盐,我方大洪记着账,一粒都不会少他的。
快去!”
李掌柜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明白!”转身就冲进雨幕里招呼人手。
方大洪看着李掌柜带人消失在雨幕中,又转头望向泥泞中挣扎的队伍,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刀锋在雨水中闪着寒光:“都别给老子装死!大同城里几万双眼睛等着这口吃的。香长等着老子打通这条路!
是爷们的,跟老子一起,把这该死的粮食扛出去!
扛不动,就用推的,用拽的!谁他娘的掉链子,老子先砍了他祭旗!
动手!”
吼声如同惊雷,暂时压过了风雨。
汉子们被他凶悍的气势激得热血上涌,齐声应和,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再次扑向那泥泞中的粮车。
队伍在绝望的泥泞中,以一种更加悲壮而缓慢的方式,继续向前蠕动。
大同府衙,签押房。
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连绵不断的声响。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油灯摇曳,映照着殷洪盛疲惫而紧绷的脸。
他刚刚送走焦头烂额的胡德帝,代王田庄那边运粮的队伍在路上遇到了小股溃兵骚扰,虽然击退了,但耽搁了时间。
更要命的是,有心人开始在城中散播“代王府的粮被劫了”的谣言。
近墨浑身湿透,如同泥猴般冲了进来,他小心地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双手奉上:“先生!兴儿哥从太原加急送来的,马爷的密信!用油布包了三层,一点没湿!”
殷洪盛精神一振,立刻接过。油布上还带着近墨的体温和外面的湿气。
他看了一眼近墨,温和地说:“快去擦擦水,别冻病了!”
近墨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走开只是后退了一步,静静等待着他的吩咐。
他迅速拆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封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信笺。
凑近油灯,凝神细读。
是马超兴的亲笔。
“香长钧鉴:超兴顿首再拜。太原事急!
青主兄果如香长所料,性如烈火!
得弟来后,即于三立书院振臂疾呼,痛陈袁师蒙冤,奸佞构陷,国法沦丧!书院诸生群情激愤,应者云集。发动了。
青主兄与薛宗周、王如金、白孕彩、张天斗诸君子昼夜奔走联络,向太、汾、平、潞四府发出书信,召全晋生员赴京伏阙诉冤。今已得太原府、汾州、平定、代州等处生员一百零三人联名血书!字字泣血,详列张孙振、李云鸿构陷罪证若干。声势已成!”
殷洪盛看到这里,手指微微收紧,眉头紧锁。
果然!傅山还是走了这一步。此举固然壮烈,可也将傅山自身置于风暴中心!
他继续往下看:
“为昭雪师冤,青主兄与薛宗周、王如金、白孕彩、张天斗五人为首,已决意亲赴京师,叩阍都察院,告御状!
弟知此去京师,千里迢迢,沿途必多凶险,温党鹰犬,绝难坐视!
弟已遵香长令,抽调巡堂精锐三十人,乔装改扮,分作明暗三队:一队护卫青主兄等士子诸生车驾;一队沿途先行探路,清除障碍;一队暗中随行,应对不测。
太原城中,亦留下十名精干兄弟,于太原城隍庙后街设“晋兴货栈”,于三立书院旁置“文萃书坊”,根基初立,耳目渐通。太原诸事,已有脉络可循,以‘兴隆皮货行’暗中联络可靠士绅,掌控舆情,并已初步勾连太原城内外数处眼线,华兴会根须已悄然扎下,静待香长指示。
惟盼袁师早脱囹圄,奸佞伏法!
超兴于太原急就。
又及:大同若需人手,随时可调太原兄弟驰援。”
信末,是马超兴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一个暗记。
殷洪盛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信纸缓缓移近油灯。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信笺的边角,很快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有对袁继咸和傅山安危的深深忧虑,有对马超兴办事得力的赞许,也有对太原局面既成事实的凝重。
信纸在火光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几片轻盈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先生?”近墨看着殷洪盛凝重的脸色,小声问道,“马爷那边…还好吗?”
殷洪盛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雨丝夹着风瞬间扑打在脸上。他看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沉寂而压抑的大同城。
桑干河工地上两万流民在泥水中麻木挣扎的景象,山阴县令绝望的眼神,杨一荷焦虑的哭诉,方大洪在泥泞中挣扎的运粮队,太原城百名士子联名血书上京告状的壮烈与凶险……
还有府衙内外、州县乡里,那些在有心人挑拨下不断堆积的怨气和暗流……
这一切,都如同窗外这无边无际的雨幕,沉重地向他压来。
粮食,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也成了所有矛盾的焦点。
风雨如晦,十日之期,已过去三天。
剩下的每一刻,都像在锋锐的刀尖上行走。
方大洪被暴雨阻滞,太原士子又带走了马超兴的力量,他手中能动用的牌,真的不多了。
“先生,蔡爷来了。”旺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殷洪盛猛地关上了窗户,隔绝了风雨声。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忧虑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那簇名为“火种”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让他进来。”殷洪盛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近墨,磨墨。”
他需要新的对策,在这绝望的雨幕中,再撕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