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救人!”殷洪盛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吩咐身后的防疫队员们。
傅山脸色苍白,但他眼中医者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和不适。
他立刻带着几名略懂包扎的防疫队员,冲向那些在践踏中倒地的伤者。一个被踩断腿骨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一个妇人抱着胸腔塌陷、口鼻溢血的丈夫,眼神空洞……傅山的手在颤抖,却毫不犹豫地撕开布条进行最简陋的止血固定。
他回头望了一眼高踞马上的殷洪盛,那青色的身影在血火硝烟中如同冰冷的礁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超兴浑身是汗,冲到殷洪盛面前,声音带着一丝惊惶:“禀……禀先生!不好了!薛默那阉竖,他……他带着,带着几十个锦衣卫缇骑,已经……已经包围了姜帅的总兵府!说……说奉旨查办大同通判殷洪盛‘滥用职权、构陷官绅、残害百姓、意图谋逆’之罪!要……要锁拿您问话!姜帅的亲兵被……被堵在府内了!”
血腥的现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傅山包扎的手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望向殷洪盛。蔡德忠、方大洪等人脸色剧变,眼中怒火升腾。胡德帝眼神闪烁,已经迅速盘算着账面上的“罪证”该如何应对。
殷洪盛望了一眼地上瘫软如泥的三个俘虏,又扫过满目疮痍、死伤枕藉的卡口,最后目光投向大同城的方向,仿佛穿透城墙,看到了总兵府前那飞扬跋扈的锦衣卫。
“薛默,陈掌班,郭家二少爷……好一个里应外合,借刀杀人。”他低声自语,“想用朝廷的刀来斩我?用流民的血来抹黑我?”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马鞍桥,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可怕平静:
“贯岳!将这三个狗东西,连同他们的口供,严加看押!留待与薛公公当面对质!”
“靖之!立刻清点卡口伤亡,安抚流民,重新加固防线!凡有再敢鼓噪者,杀无赦!”
“彦成持我令牌,火速去寻李守衡!让他找代王府郑长史!请王爷即刻去见叶巡抚,言明有奸人勾结不法商贾余孽,煽动流民作乱,意图破坏防疫、祸乱边镇!请上书下旨彻查!”
“观澜!整顿人手,随我回城!”他兜转健马,青色鹭鸶补服在血色残阳下显得格外刺目,“薛默想用锦衣卫锁我?我倒要看看,是他薛默的刀快?还是我殷洪盛够狠?回城!”
健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碗大的蹄铁踏在总兵府门前的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殷洪盛身后,蔡德忠、方大洪、胡德帝齐齐勒马,动作划一,如同一堵骤然压至的铁壁,瞬间冲散了门前锦衣卫那绣春刀、飞鱼服的张扬气焰。
身后的数十名褐色短衣的家丁拿着短棍齐刷刷地奔跑声更增添着无形的压迫。
副总兵府大门洞开,姜瓖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
他心中又惊又怒,既恨薛默跋扈,又恼殷洪盛行事酷烈授人以柄,更忧心一旦殷洪盛被锁拿,他刚有起色的新营和财路顷刻崩塌!
他身前,数十名姜府家丁亲兵赤手空拳,列成一排,与门外锦衣卫缇骑森然对峙,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薛默一身簇新的绯红蟒袍,面白无须,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就摆在副总兵府大门正中的门槛前面。
他身后侍立着几个眼神阴鸷的贴身太监,其中一人面皮微黄,眼带戾气,正是其心腹陈掌班。薛默慢条斯理地捻动着朱红色的珊瑚念珠,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门口那骤然而至的煞气只是微风拂面。
“殷通判,”薛默尖细阴柔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拖长的腔调,如同毒蛇吐信,“你好大的架子!让咱家和缇骑好等!你可知罪?!”
殷洪盛哈哈一笑,笑声中却没有半分欢愉。““薛公公率天子亲军驾临,殷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不知殷某所犯何罪,竟劳动锦衣缇骑亲临?”
“殷通判,好胆色,好威风啊!城外忙着焚尸杀人,还不忘赶回来瞧瞧咱家?可惜啊,本监奉的是皇命,拿的是皇命驾帖,请了大同的锦衣卫前来拿你,你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大同的天!”
他微微抬眼,眸子里蓦然射出两道寒光,直刺马上的殷洪盛:“大同通判殷洪盛!尔滥用职权,私设刑堂!构陷官绅,抄家灭产!纵兵屠戮,残害流民!更与藩王交通,图谋不轨!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本监奉旨查办,尔还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最后一声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他身后锦衣卫齐刷刷踏前一步,绣春刀寒光闪烁,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姜瓖在门内急声道:“薛公公……”他话未说完,便被薛默一声冷哼打断。
“姜副总兵!”薛默冷冷瞥了姜瓖一眼,“咱家劝你谨守本分!莫要为了一己私利,包庇逆贼,惹火烧身!这大同的天,还没变呢!”他语带威胁。
殷洪盛端坐马上,脸上竟无半分薛默预想中的惊惶或愤怒。青色的鹭鸶补服在暮色中沉静如水,只有那沾着不明脏污的袍角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他看着薛默那副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姿态,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奉旨?查办?”殷洪盛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场中的肃杀,“薛公公,你这驾帖,是奉的谁的旨?司礼监?内阁?还是皇上?”
薛默脸色一沉,猛地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大胆殷洪盛!圣意岂容你妄加揣测?!咱家持驾帖拿人,便是王法!来人!给咱家拿下这狂悖之徒!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锦衣卫缇骑轰然应诺,毒蛇般的刀锋直指殷洪盛!
“且慢!”蔡德忠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挡在殷洪盛马前,手按刀柄,环眼圆睁,一股惨烈杀气勃然而发!方大洪及身后家丁也齐齐踏前一步,兵刃虽未出鞘,但那股凛冽气势瞬间与锦衣卫的骄横撞在一起,激得夕阳光影都一阵摇曳!
连姜瓖的家丁亲兵也骚动起来。
薛默脸色一沉,眼中杀机毕露:“怎么?殷洪盛,尔要抗旨谋逆不成?!”
“薛公公言重了。”殷洪盛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轻轻拍了拍方大洪紧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
目光重新落回薛默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抗旨?殷某不敢。只是,薛公公口口声声奉旨拿人,敢问圣旨何在?厂公和刑部给事中签发的驾帖何在?空口白话,便要锁拿某这个一镇通判、总兵赞画,恐怕……于理不合,于法难容吧?”
薛默被噎了一下,尖声道:“圣谕口谕!厂公钧命由咱家代传!岂容尔轻易置喙?!速速拿下!”
他打定主意要快刀斩乱麻,只要将殷洪盛锁入囚车,有的是手段炮制罪名。
“公公且慢。”殷洪盛抬手,止住了再次欲动的锦衣卫。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扩大了。
“圣谕口谕,殷某自当凛遵。不过,巧得很,殷某这里,也有一份王厂公的钧命驾帖。不知与薛公公所言之命,是否一致?可否容殷某取出,请公公过目,验明真伪?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什么?!”薛默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代之以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你有厂公爷的驾帖?不可能!胡言乱……”
他话音未落,殷洪盛已微微侧首,对身后侍立的长随旺儿道:“旺儿,将王厂公赐予的那份‘问安帖’,请出来,给薛公公过目。”
“是,老爷!”旺儿声音清亮,毫无惧色。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一个扁平的、用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动作沉稳,一层层解开锦缎,露出里面一个紫檀木精制的小匣。匣子不大,却透着内敛的贵气,匣面正中,赫然烙着一个繁复而威严的朱红色印记——东缉事厂提督太监关防!
看到这个匣子和印记的瞬间,薛默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作为从御马监派出的高级太监,他太清楚这个规格的木匣意味着什么了!
这绝非普通公事往来,而是东厂提督王德化私下赐予极亲密、极重要之人的“私帖”或“问安帖”,代表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和关系!
旺儿打开匣子,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质地异常考究的素笺。
他双手捧着,并未展开,而是恭敬地将其正面朝向薛默。
薛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素笺的落款处。
那里,没有冗长的官衔,只有一行筋骨遒劲、力透纸背的熟悉墨迹:
“德化手书,问繁英世侄安。”
七个字,如七道惊雷,狠狠劈在薛默的心头!
“繁英世侄”?!厂公爷竟然称殷洪盛为“世侄”?!还用了如此私密亲昵的“问安”帖?!
薛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狠厉、所有的依仗,在这短短的七个字面前,轰然崩塌!
他瞬间明白了,为何殷洪盛能在短短时间内搞到所谓东厂的驾帖!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公文!这是王德化亲自签发的私人庇护令!
其效力,远比他这个“代传口谕”的镇守太监的公文驾帖要硬得多!
殷洪盛看着薛默瞬间失魂落魄、冷汗涔涔的模样,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刀:“薛公公,请验看。看看这印鉴、这笔迹,是否……有假?王厂公体恤下情,知悉大同防疫艰难,流言蜚语甚多,特赐此帖,嘱殷某遇有不决或宵小构陷之事,可凭此帖自辩,亦可直禀厂公知晓。薛公公既是大内中人,想必对厂公的墨宝和私印,再熟悉不过了吧?”
薛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那张素笺,仿佛要将它烧穿。
他认得!他怎么可能不认得!那字迹,那私印的钤痕,绝对是王德化亲笔无疑!
王德化不仅给了驾帖,还用了“世侄”这种私人称谓,其回护之意昭然若揭!自己若再强行拿人,那就是自寻死路!
司礼监就那么几位老祖宗,王德化不但是秉笔太监,还是东厂提督,自己一个御马监出来的……,别说是镇守太监,就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高起潜,在王德化面前也只能跪下去。
冷汗浸透了薛默的内衫,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进退维谷的窘迫。
他身后的锦衣卫缇骑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变化。
那领头的百户档头看看薛默惨白的脸,又看看旺儿手中那张虽未展开却已让薛默魂飞魄散的素笺,心中了然,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按在刀柄上的手也悄悄松开了几分。
他们都是人精,自然明白那小小木匣和“世侄”二字的分量。
这浑水,深不可测。
“王……厂公爷……”薛默喉咙干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艰涩无比,“他老人家……安泰?”
旺儿微微俯首,语气依旧平淡:“厂公爷一切安好,有劳薛公公挂心。”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不过,厂公爷也命小的问薛公公一句:大同镇守衙门,近日可还安稳?还有事儿,薛公公您……掺和了多少?”
这话如同毒针,精准地刺中了薛默最恐惧的命门!他勾结大同知府章知用和郭家、收受粮商贿赂、甚至默许手下陈掌班派人煽动流民作乱的种种勾当,似乎已被东厂洞悉!
那份驾帖,不仅仅是殷洪盛的护身符,更像是一道催命符,悬在了他薛默的头顶!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对着殷洪盛连连拱手:“误会!纯属误会!咱家……咱家也是奉上命例行公事,绝无他意!绝无他意!”
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姿态放得极低,“殷通判!您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厂公爷既有钧谕,咱家岂敢造次!城外防疫安民,千头万绪,殷通判劳苦功高,咱家……咱家明日便上表朝廷,为您请功!”
殷洪盛并未看薛默,目光反而落在薛默身后那个面如死灰的陈掌班身上片刻,才淡淡开口:“薛公公言重了。殷某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功过自有朝廷公断。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这大同城里的魑魅魍魉,竟敢煽动流民冲击防疫重地,酿成惨祸,其心可诛!此事,殷某已掌握确凿人证物证,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死伤百姓一个交代!届时,还要请薛公公行个方便。”
“方便!一定方便!”薛默忙不迭地应承,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查!必须严查!那些胆大包天的逆贼,一个都不能放过!殷通判您尽管放手去查,咱家……咱家定当全力配合!”
殷洪盛不再多言,只是对旺儿使了个眼色。旺儿会意,将那份驾帖重新用匣子装起,锦缎仔细包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份文书,而是无上权柄的象征。
这无声的动作,更让薛默眼皮狂跳。
殷洪盛不再看薛默,目光转向那些锦衣卫,语气很是和善亲热:“诸位缇骑大人,奉钧命办差,多有辛苦!殷某职责所在,如今尚需处置城外流民营善后事宜,却恐慢待了诸位。”
他回头说:“靖之,你和守衡好好招待一下各位大人!”
“是,学生明白!”胡德帝圆圆的脸上有了习惯性的笑容。
那锦衣卫百户档头也是个机灵人,立刻抱拳,语气客气了许多:“殷大人客气了!既是厂公爷钧帖在此,其中必有误会。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叨扰,还望大人海涵!薛公公,您看这……”他将皮球踢给了薛默。
薛默的蟒袍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他看着那份驾帖,又看看那些畏首畏尾的锦衣卫,再看看府门内姜瓖那张由惊怒转为惊愕、继而露出一丝幸灾乐祸冷笑的紫膛脸,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羞愤涌上心头。
“你们就扰殷通判的盛情吧!”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
“姜帅,”殷洪盛转向门内的姜瓖,抱了抱拳,“城外疫区尚需处理善后,殷某先行告退。”
姜瓖此刻早已是心花怒放,看着薛默吃瘪,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痛快,连忙抱拳回礼:“繁英辛苦!速去,速去!城中有某在,一切安心!”
殷洪盛重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带着方大洪和手下家丁,在锦衣卫敬畏的注视和薛默复杂的目光中,马蹄得得,从容离去。
那份驾帖带来的无形威压,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总兵府门前每一个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薛默失魂落魄地望着殷洪盛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
他忽然瞥见陈掌班那煞白的脸,一股邪火猛地窜起,低声嘶吼道:“废物!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