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第一教父 第12章 傅山

作者:烈火祖师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8 14:15:34
最新网址:www.biquw.cc

近墨将一杯碧绿的龙井茶轻轻放在了案几上。杯中茶叶如剑,根根直立,在澄澈的水中沉浮不定,蒸腾起带着豆香的氤氲水汽。

他垂着眼帘退到不起眼的角落,如一道沉默的影子,静静等待着先生的吩咐。

案几边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书生,青布直裰,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股嶙峋风骨。

此刻他正神情激动地向殷洪盛侃侃而谈,说到兴奋处,不禁手舞足蹈。

“繁英兄!”他声音清越,带着晋地口音的铿锵,“大同城外,焚尸阻疫,隔离流民,开仓济粮,以雷霆手段震慑奸商豪强,活民无数!此等壮举,可歌可泣!傅某在太原闻之,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至大同,助兄一臂之力!此真乃‘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践行!乱世之中,唯此仁心仁术,可救万一!”他正是山西名士,现任山西提学佥事,三立书院山长袁继咸的得意门生,傅山傅青主。

殷洪盛面色有些苍白,连日的殚精竭虑让他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他捧起茶杯,暖意透过细腻的瓷壁传来,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他看着傅山眼中毫不掩饰的钦佩与热忱,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笑意,却非喜悦,也非自得,倒像是对这纯粹赞誉的无言回应。

两世官场打磨出来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面对傅青主这样心中极欣赏的名士,他所表露出来都是最深沉的回应。

“青主兄谬赞了。”他声音略显沙哑,“洪盛不过尽本分,行权宜之计,何敢当‘壮举’二字?疫魔无情,唯断腕求生耳。”

“权宜之计?”傅山眉头微蹙,敏锐地捕捉到殷洪盛语气中的异样,那份激赏的热情稍稍冷却,转为探询,“繁英兄此话,似有未尽之意。傅某虽远在太原,亦风闻兄在大同所为,手段……颇为酷烈。枷号富商,抄没家产,乃至……”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代王府之行事,虽雷霆万钧,然杀人于无形,其中冤屈几何?此非君子所为!我辈读书人,当以正气立身,纵处乱世,亦不可失其本心!兄行此……非常之道,岂非自污清名,为宵小所诟病?”

殷洪盛低低地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这位三立书院的俊杰,袁师的得意门生,学究天人,性情刚烈耿介,正是这浊世中罕见的清流风骨。他的不解和抵触,是理想主义者对现实铁壁最本能的碰撞。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角落里的近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瘦小的身体绷紧。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

殷洪盛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黄杨木案几相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声。

他抬起眼,迎向傅山锐利而带着道德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不解,有痛惜,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对“正道”的坚持。

“青主兄所言,字字珠玑,皆是正理。”殷洪盛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名?洪盛早已不存此念。自污?或许吧。或有以我为酷吏,以我为肥私。然,青主兄可知,大同城外,每日有多少饿殍倒毙?有多少瘟疫染身者朝发夕毙?又有多少妇人孩童,因那一口霉烂赈粮而绝望相食?”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叶青菜要的是官声政绩,姜瓖求的是权势稳固,代王想的是夺回王府财帛权柄,庙堂上衮衮诸公想得是如何更进一步,权柄长固!至于薛默之流,更是只想着如何吸髓自肥!

在这重重罗网之中,若事事循规蹈矩,恪守君子之道,讲求‘勿枉勿纵’,青主兄以为,城外那数万流民,可等得及?大同阖城百姓,可活得成?”

傅山脸色微变,殷洪盛所言让他一时语塞。他虽痛心疾首,却无法反驳这残酷的现实逻辑。

他并非迂腐,作为三立书院的高才,他深知世道艰难,但殷洪盛的手段,显然已远超他心中“权宜之计”的底线,触及了为人的根本准则。

他本就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读书人,你可以说他是文人风骨,你可以说他是侠骨丹心,你也可以说他是医者仁道,但他偏偏就不是一个只在八股和利益间打转的读书人。

这个逻辑他也懂。

殷洪盛将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个瘦小的身影。

“近墨,”他声音温和地唤道。

“先生。”近墨连忙上前,垂手侍立。

“去书架上,将那本蓝布封皮的《韩非子》取来。”

近墨依言取来书,恭敬奉上。殷洪盛接过,并未翻开,只是抚摸着略微磨损的封面,如同抚摸一段冰冷的历史。

“青主兄忧国忧民,心系正道,洪盛感佩。”殷洪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韩非子·显学》有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

青主兄,孔墨显学,尚分崩离析,莫衷一是。我辈身处此末世血火,欲求一剂救命的猛药,又岂能拘泥于圣贤书中某一句‘仁’字?”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傅山:“韩非又言:‘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为我者,危矣!’

青主兄,你希望我用‘仁爱’感化城外数万濒死的流民遵守隔离?

感化奸商吐出囤积的救命粮药?

感化代王府的蠹虫归还侵吞的田产?

感化薛太监、郭家放下手中的屠刀和贪婪?”

“我做不到!”殷洪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此末世,人心如渊!我所能恃者,唯有‘法’与‘术’!法者,规矩准绳,划下底线,越线者必惩!术者,权衡利弊,因势利导,以达成保境安民之目标!防疫之令,即为法!违令冲击者,斩!是为震慑群小,保全更多!

华兴会之耳目渗透、权谋运作,即为术!无此术,何以洞悉奸商囤积居奇之所在?何以撬动代王府那铁桶般的壁垒?何以在叶廷桂、薛默的夹缝中为大同军民争得一线生机?”

他将手中的《韩非子》轻轻放在近墨面前的小几上,蹲下身,平视着孩子清澈又带着惊惶的眼睛。

“近墨,你怕吗?怕先生杀人?”殷洪盛的声音异常温和。

近墨用力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小声道:“怕……但先生是好人!先生给了我和娘粮食……娘说,没有先生,我们早饿死了……”

殷洪盛眼中掠过一丝痛楚。

“先生杀人,非是好杀,非是嗜血!只因这世道,如虎狼横行的丛林!先生若不用这最酷烈的手段,最快的刀,斩断伸向你和无数个像你一样的孩子的魔爪,我们所有人,包括你,都将被这无边业火,吞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指向窗外流民营的方向,“那里,就是地狱的边缘!先生的手段,就是把这地狱往回推一寸!救一个算一个!”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神色索然的傅山,语气沉凝如铁:“青主兄,韩非有云:‘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我所求者,非是人人皆为圣贤,而是划下一条铁律——让魑魅魍魉、蠹虫硕鼠,不敢、不能为恶!纵背负‘酷吏’之名,堕入‘霸道’之途,亦在所不惜!因为我知道,我要守护的是什么。”

“这亿兆生民何辜?这万里江山何辜,这华夏文明何辜?此末世,当用重典!”

屏风后,本是来汇报情况的方大洪攥得刀鞘格格作响。

马超兴按住他手臂,自己喉结却剧烈滚动。

他们亲历过焚尸坑的惨烈,亦见过流民营分到净米时百姓跪地痛哭的场景。

傅山喃喃而语,“所以那些商户……那些王府……”

“商户囤粮抬价,是在烹煮饥民膏血!王府侵吞田亩,是在剜边军骨肉!”殷洪盛重重拍在《韩非子》上,“韩非言: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人多溺!今日若不行严苛之法,明日溺毙的就是整个山西!接下来就是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啊!”

殷洪盛描绘的那幅末世图景,傅山一路而来已见端倪。

而殷洪盛的话语,将末世血淋淋的生存法则和变革的残酷代价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尤其是对近墨的那番话,将一个抽象的理念具象为一个孩子生存的希望,其冲击力无以复加。

他引用的韩非之言,更将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抉择,提升到了治国理乱的高度。

他厌恶那血腥手段,却无法反驳那残酷的逻辑。

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仁义的尺度似乎真的被扭曲了。

韩非子“世异则事异”的道理,像一盆冷水浇在他炽热的道义之心上,冰冷刺骨,却又令人无法回避。

他沉默地端起已凉透的龙井,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这乱世的苦涩。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繁英兄所言……虽非吾道,却……字字如刀,剖开这血淋淋的现实。傅山……受教了!”

他看向殷洪盛的眼神,少了几分批判,多了几分沉重的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屏风后,方大洪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他脑海中闪过抗疫时种种残酷的场面,那些啼饥号寒的流民,那些被刑堂杀手杀死的各色人。

杀人的时候,方大洪不是没有疑虑。

毕竟他也是读了圣贤典籍的秀才,哪怕他原本更喜欢练武。那些孔孟朱王等圣人所说的话他也是熟记心头的,而如今的行事却和圣人教诲相悖。

哪怕是袁师推崇,哪怕是他也理解,终究是扪心而问,疑虑自生。

现在,那丝疑虑仿佛被这残酷的坦荡灼烧殆尽。

是啊,若无那霹雳手段,大同城恐怕早已是人间鬼域,哪还有今日操练新营的机会?他眼中最后一丝犹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定,甚至带着悲壮意味的决然。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神色复杂的马超兴,两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马超兴眼中精光闪烁,他心思更为缜密,对殷洪盛的手段虽有执行之能,却也常思其阴狠之处。

此刻,“世异则事异”、“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的道理,如同钥匙,解开了他心中关于权谋与道德悖论的锁扣。

他明白了香长并非嗜杀冷酷,而是被这末世逼到了墙角,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守护着一点微弱的火种。

傅山起身,长揖一礼,声音低沉却清晰:“繁英兄苦心,傅某……稍解。然道不同,终难久谋。明日傅某便启程回晋阳复命,兄……好自珍重。”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目光扫过案上那本《韩非子》,“此书……可否借傅某一观?”

殷洪盛微微颔首:“青主兄请便。”

傅山拿起书,再次深深看了殷洪盛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转身正要迈步离去,青色儒袍在窗外投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忽然,傅山的身形顿了顿,声音有些艰涩,却又异常坚定地转过身来,“傅山虽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不知这抗疫之事,可有用得着傅某之处?岐黄之术,傅某略通一二。”

殷洪盛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回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欣慰:“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防疫营中,正缺青主兄这等精通医理、心怀仁术的大才!有劳了!”

那句“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的余音还在书房内回荡,窗外急促而沉闷的梆子声却如一把尖刀刺破了刚刚凝聚起来的沉重气氛。

梆!梆梆梆!梆梆梆!

这不是寻常的报时,而是北城区隔离营的最高警戒信号!

书房内的五人神色骤变。傅山眼神一紧,殷洪盛的脸上瞬间凝上一层冰霜。

不等吩咐,方大洪已魁梧的身躯一闪,推门而出,片刻之后,匆匆回来,声音低沉急促:“先生!巡城总旗急报,北营流民受奸人蛊惑,聚集了上千人冲击卡口!人潮已冲破木栅,防疫队快顶不住了!”

“备马!去北营!”殷洪盛没有一丝犹豫,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鹰隼。“青主兄,情况危急,请随我同去,医者当居阵后!”他快速吩咐,同时对近墨低喝:“紧守门户,任何人不得擅入!”

话音未落,他已疾步冲出书房,方大洪紧随其后。

马超兴立即隐入角落阴影,迅捷如狸猫,几个起落消失在通往鸽房和暗档的侧廊。

傅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震动,抓起随身携带的药囊,快步跟上。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