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商议的一日前
紫荆关中右佥都御史孙祥看着隘口那些身上布满了黄沙与尘土的溃兵以及拖家带口的平民,心中忍不住叹息。
“韩指挥使,这是第几波溃军和难民了?”
“第五波了孙大人”而在韩青心中默默加了一句:“算上您那就是第六波了。”
紫荆关并不是距离大军溃败的土木堡最近的隘口,只是如今整个关外之地,充满了想要迁入关中的百姓和那日慌忙落入妫川,得以幸存的将士。
便是右佥都御史孙祥自己,都是混乱之中得以逃亡之人,不得已来到了紫荆关中。
那日披头散发之惨状,若不是洗净之后紫荆关中有昔日认识他之人,无人能将那乞丐都不如的样貌与右佥都御史联系起来。
“将他们放入南翁城中,与其余军士隔绝开来吧。”
亲历过流亡炼狱的孙祥,每每望见关下难民那褴褛的衣衫、绝望的眼神,心中便如刀绞般酸涩难抑。
他深知,打开城门收纳这些流离失所之人,无异于洞开一道缝隙,瓦剌的细作极可能混迹其中。
然而,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同为大明治下的子民,在关外荒野中哀嚎待毙,自生自灭吗?
接纳难民入城,并非他一人的妇人之仁。
这是关隘之上,残存的军官们在目睹人间惨剧后,几番争执,最终达成的一致抉择。
此刻的紫荆关内,能战之兵不过数千残卒,他们收拢这些溃兵,心底未尝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冀:或许能在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中,拣选些尚存战意者,以补充这单薄如纸的防线,抵御随时可能如潮水般涌来的瓦剌铁骑。
紫荆关作为距离京城较近的关隘,本来守军不应如此之少。
究其根源,是一部分被抽调进朱祁镇的大军,跟随出征了。
堡宗当时大张旗鼓的御驾亲征,几乎抽取了京城周边所有的兵力,才能在短短两日之中凑齐大军。
如今镇守紫荆关的韩青指挥使自然也收到了京城发出了死守关隘命令。
可在关隘中的看到的,和京城朝堂上大人物们看的是不一样的。
诚然,面对瓦剌汹汹来犯,最稳妥之策便是龟缩雄关,坚壁清野,不冒一丝风险。
但这“稳妥”的代价,便是彻底放弃关外那千里锦绣河山,以及流落其间、正被铁蹄践踏的万千子民!
紧闭城门,不仅意味着国土沦丧,更意味着将九州流民最后一点对朝廷的指望,彻底碾碎成灰!
韩青最终还是同意了孙祥等人的建议,只是将他们与城门、将士所驻扎之地隔离开来。
他也未曾遇见过如今这幅状况,只能在一遍遍敦促将士检查防守薄弱之处的同时,祈祷朝廷的大军赶紧过来驻扎。
韩青抚摸着冰冷而坚实的城墙,坚信这座历经沧桑的巍巍雄关,定能庇佑关内的将士,也定能庇佑身后那万里河山,泱泱大明!
只是韩青与孙祥所眺望的北方,也先的人马已经在此驻扎了。
也先看着几日不曾沐浴,灰头土脸甚至发臭的堡宗朱祁镇,心中也是有些郁闷。
依照他一贯对大明朝的认知,那些臣子对皇帝理应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如今大明皇帝已如掌中之物,剩下那些城池的守将,本该望风而降、洞开城门才是。
可也先接连在大同、宣府这两座城池吃瘪,让他开始怀疑这皇帝留着到底有没有用。
既然皇帝都如此窝囊无用,那些只会围着皇帝摇尾乞怜的阉宦,更是浪费粮食的废物!
一念及此,也先眼中寒光一闪,厉声下令,要将朱祁镇身边随侍的太监,拖出一批,就地斩首!
听着翻译给朱祁镇的话语,不幸被选中要砍掉的喜宁顿时就裆下一湿。
本就不完整的器官,在此刻更是完全不受神经系统控制,尿液顺着大腿肆意流到地上。
便是发臭的堡宗朱祁镇见此情形都不禁皱眉,面带鄙夷地远离了喜宁。
见侍奉的皇帝都放弃了自己,喜宁更是恐慌无比,可就在他大叫着挣扎想脱离瓦剌士兵的控制时,他在翻译与也先的交谈中,听到了紫荆关三字!
“我有办法攻破紫荆关!”喜宁咬着牙对也先喊了出来。
他知道也先只会了零星的汉语,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赌命般地将“紫荆关”三字的音调喊得无比清晰、洪亮!
而他,成功了。
看着大吼的喜宁,翻译向也先讲述了喜宁的意思。
“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也先居高临下面对着散发骚臭的喜宁,“骗我,死!”
“沿着盘石口...盘石口一条小路能够绕过紫荆关口,直至拒马河谷南下突袭关南。”
也先瞳孔微缩,立刻命人取来随军舆图,铺展在地,喝令喜宁在图上标出路径。
但看着喜宁的路线,也先越看眼底的阴郁愈发厚重。
所谓山间小道,自然是崎岖万分,难以将大军铺开的地形。
狭窄之处,甚至不能一人一马并行。
在这种地形一旦设伏,所去兵马十死无生。
也先心中本就不信任汉人,而喜宁提供的又是这般险象丛生的路径。
这份不信任,在也先看到喜宁将路径直穿过关西的金陂关时达到了顶峰。
腰间的弯刀瞬间出鞘,架在了喜宁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莫不是要坑害我大军?将大军引入金陂关,好让你汉人一举击破?”
从未见过这番阵仗的喜宁,只能僵着脖子,战战兢兢的向翻译说着:“大王不必担忧金陂关,那不过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城墙,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了。”
也先的刀锋并未移开半分,狐疑的目光如利箭般刺向喜宁:“你一个宦官,如何得知这等边关秘径?”
这个问题,不只是也先关心,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朱祁镇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喜宁作为自己的贴身太监,一直以来是王振手下的心腹,连京城都不出的人,怎么会对太行山中的地形如此熟悉。
眼看也先眼中杀机毕露,喜宁心知再无退路,只能在那位曾经的“陛下”面前,将他见不得光的勾当和盘托出:
“这条线路乃是我手下的商队走私之路,一直未曾让官府发现!”
“商队中的走私之物大多要命,故此特意避开需要关碟和检查的紫荆关,偷偷将货物运给大王。”
“什么货物?”也先的刀锋又压近一分。
喜宁看了看一旁低眉顺眼的朱祁镇,心头一横:
“有茶!有盐!有棉花!”
“我的商队一直以来都是忠于大王的,那些送到草原上的铁器、兵器、甲胄,大多出自我手。”
“我心中是一直敬仰大王的!”
感受到脖颈之间的寒芒褪去,喜宁四肢瘫软的躺倒在自己的尿液之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眼泪。
而也先,则再一次伫立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凝视着舆图上那条充满死亡诱惑的小径。
成,则攻破紫荆关,一马平川。
败,则十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