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帷幕像个巨大的口袋,遮盖住了人们所有的视野。闪动着的点点星光如同口袋上微小的破口般,从中透出些许微弱的光芒。
哪怕黑暗是浩瀚宇宙中的常态,每一日如期到来的阳光才是一份生命所独有的奢侈。
但人们仍然喜欢光明胜过黑暗,因为看见光触碰光的人本能地就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温暖,哪怕他们知道自己终究会回归冷漠的黑夜也一样。
这是拥有智慧的生命独有的浪漫与不智。
而袁基正在备战,他是个理性的人。
袁基在思考过后,对于每日的战斗他给出的答案是接受这次失败带来的损失,尽量消弭负面影响,从浩大的风波中攫取自己所需的利益。
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哪怕自己能够接受失败,但袁基仍想试一试。
即便这很可能只是浪费时间的无谋之举,或许走个过场就败下阵来对谁都好。
可毕竟他就算真的试一试,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袁基谢绝了家族的帮助,因为他知道这没有用处。
若是家族能胜过张角,这数年来也不会如此狼狈。
袁基也明白袁绍给他带话的意思。
如果他不去寻求家族的帮助,曹操面对他时动用的张角手段就不会太过分。
因为曹操轻而易举地胜过袁基,也会让观众感到不真实。
非得是长久的对决中,在最后决定胜负的一招上曹操勉强赢过一线,才能满足人们的想象。
那样一来,曹操就算胜,也只会是险胜。
但这在袁基看来其实并无区别,有张角在,他注定胜不过曹操。
可他仍旧决心在明日认真地去打上这样一场注定败北的战斗。
哪怕这是徒劳。
真正让他感到不适的其实是,即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袁基仍旧觉得自己是在沿着张角划出的路线前进。
术士的对抗就是这样,从天地里获得数据,于元神中进行计算,最后推导出一个结果。
很多人觉得术士是一群神棍,说话云里雾里,袁基也不否认这一点。
作为术士,掩饰自己的想法与意图是很重要的。
事实上,术士的核心便在于四个字——“趋吉避凶”。
趋吉便是要推动事物向好的方向变化,避凶则是远离正在恶化的状况。
而只有尽可能地获取多的信息,才能减少自身计算外的变量,更好地达到趋吉避凶的目标。
对术士干扰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同为术士的同行。
在术士中,对趋吉避凶做得最极端的莫过于修周易的术士,他们自身所处的局势甚至都会极大程度地影响他们术法的威力。
即便如此,像陈蕃那样的术士仍旧能够把握住通往最好可能的脉络,强行更改卦象。
在袁家事后对当年第二次党锢之祸的分析中,他们认为陈蕃是窦武那一方唯一一个做出了正确选择的领袖。
但这个最正确的做法也是建立在陈蕃不知道张角与刘宏是师生关系的基础上。
即便袁家在马后炮的基础上推演,事实仍是当时的党锢之祸没有任何阻止的方案。
因为张角提早数年的布局封死了陈蕃所有的胜机,而在那之前,绝大多数人对刘宏和他的关系一无所知。
倘若窦武提早知晓此事,他恐怕绝计不会选择那位解渎亭侯作为继任天子的人选。
这个不算错误的错误最终奠定了窦武的失败。
在那场动乱中直接死去的仅有两人,一者是陈蕃,一者是窦武。
窦武的死是必然,但以张角的性格,他似乎不该直接杀死陈蕃才对。
大汉天下实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未知了。
所以知道的越多,在术士的战场才越能立于不败之地。
空气的流动、地壳的变化、天体的运转,掌握天地间信息的变化只是术士入门的基本功。
因为它们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术数之学不会欺骗术士,那一个个跳动的数字与符号,对于他人来说如同天书,却是术士最好的倚仗。
人心却不同,它复杂莫测,像是一个完全的混沌系统。
但对于励志绝巅的术士来说,绝非如此。
怯懦的人无法奋起反抗,老谋深算之人不会热血上涌,自卑者难以鼓起勇气,人类的性格是具有惯性的。
年少时的经历就像巨大的模具与熔炉,锤炼和塑造着一个人的性格。
倘若没有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人几乎不可能做出违背自身性格的突兀选择。
当术士了解一个人的所有信息,那么他就能够推测出他面对所有境遇时的所作所为,而无数个人的决策相互交织时,便拼凑出了所谓的命运。
当然,这样的言语多少有些笼统,譬如在极端的环境下,老实人也会爆发出令人侧目的血性来。
高明老练的术士必须将这种少数情况也考虑在其中。
当自己的敌人是一位强大的术士时,人往往很难不去想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在对方的计划之中呢。
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就像特意强调让人不要去想一头粉色的大象一样。
事实上,那就是理论上作为术士的一种最高境界。
掌周天之变,将世间的一切变化都纳入掌握之中,真正拥有能够覆盖寰宇的器量。
作为敌对者一旦陷入这种思维的怪圈,难免就会束手束脚。
真正的莽夫其实不会患得患失,这种状况一般只多见于两名术士之间的对抗。
毕竟当自己的所有计策都被敌人看破,心中就会不禁诞生出心魔。
在术士的对抗中,所谓的只差一线永远不是表面的毫厘之间。
所以术士必须要直面自己的失败,并为失败做好准备,以免陷入无谓的心魔。
袁基当年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在袁绍得授宗人法后,袁基其实就隐隐地感觉到他母亲有些不对劲。
然而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自己母亲竟会做出如此损人不利己的选择。
最终,不可挽回的悲剧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那之后,袁基就明白了一个事实。
自己其实并没有智珠在握,料敌先机的天赋。
在术士一道,袁基最多只是个中上之姿。
他失败的理由绝不是什么理智无法计算情感的纰漏。
一切都有迹象,一切都能够纳入计算。,自己之所以做不到,纯粹是因为天赋不够。
从那之后,袁基就改变了自己的做法。
他为自己设想所有大概率的可能,并为其全部提前做好了预案。
而在不影响预案的前提下,袁基会选择放任自己的情绪。
就如此刻他知道,这场自己必败无疑,也提前做好了失败的打算。
但这却不影响他仍然想赢的心愿。
而这种想法,也就此改变了他的战斗方式。
袁基谢绝家族的帮助是因为想要试图对抗张角,必然要耗费大量珍贵的资源。
但他自己的准备,只需要花费一些微不足道的时间。用不到一天的时间,换取心灵的平静与满足,袁基觉得很划算。
这样想着,袁基从桌台里取出了一方比手掌略大的盒子。
盒中装有的则是袁基特意订制的符纸,与寻常的黄纸有所不同,它的大小约莫成年男子手掌刨除手指的程度。
在大小迥异的情况下,袁基的符纸相较普通黄符也更显硬质。
符纸的正面空白一片,而背面的纹路与图案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那是袁基从井中捞其袁术前,所见到的景象,直接仍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这些符纸,正是袁基手段的一环——符箓。
在袁基意识到自己作为术士的才能并不顶尖后,他就选择了兼修符箓这门手段。
所谓符箓便是练炁士将真炁以特殊的结构保存在符纸上,从而在使用时直接迅捷且快速地使用出术法的工具。
这个决定其实当时有一部分袁家人不能理解。
因为符箓在很多人眼中不过只是匠师一道的劣化,相较匠师们能够近乎永久保存在炁物上的特殊效果,符箓这种有着保质期的情况下还需要使用者对符箓中封存的术法有所了解的炁物实在不是很好用。
若是使用者对封存在符箓中的术法一无所知的话,很难短时间内正确引导其中的真炁。
偏生练炁士的战斗瞬息万变,不够熟练的话练炁士拿着再强力的符箓也不过是个大号点的自爆步卒了。
如果再考虑一下大部分人使用符箓时的敌我距离,滥用符箓无疑是典型的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不便,符箓才成为了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但在袁基眼中,符箓绝非没有可取之处。
首先,同样一个术法画在符箓中往往要比在实战中多出一成乃至三成的威力。
原因也很简单,寻常的练炁士在战斗中不可能有闲情雅致对术法的结构进行微调,让其保持最完美的状态。
而画符没有时间上的限制,袁基大有时间能将其做得圆满。
其次,练炁士的真炁虽称得上无穷无尽,但短时间内能够输出的真炁是有限的,合理地运用符箓无疑能使杀伤效果倍增。
若是从这个角度看,符箓其实不失为一门不错的手艺。
但它还有着真正致命的缺陷。
贵,昂贵的原材料导致了符箓的稀少。
能够较长时间承载真炁的符纸可不是便宜货,需要从农家弟子那特意买来专门的道种作物进行一定的炮制才能完成。
而符箓是一种消耗品,这下就显得更奢侈了。
最糟糕的是,除非有特殊的手段,否则一般符纸很难承载太过强大的术法。
哪怕袁基作为袁基传人无需在意这点钱财,他也不太能够接受这些缺点。
所以袁基特意对符箓的符纸进行了改动。
袁基进一步提高了符纸的造价,但也使得符纸不至于释放过一次术法后就立刻毁坏,即便刻印过一次术法后就不能再刻印别的术法,性价比方面也大大提高了。
至于符纸承载不了强大术法的问题,袁基解决不了,那需要的是农家在基础材料上的进一步改造。
所以袁基选择在术法上动手脚。
要知道,术法是可以组合的,数十个结构简单的术法完全可以组合成一个强大且复杂的术法。
哪怕对术法进行组合需要一定的算力,在战斗中动用符箓依旧比袁基亲自架构来得更快。
袁基在使用符箓的前提下,甚至能做到在近距离比武者出手更快,这就是符箓的好处。
袁基在学习符箓后,也成功借此重新构筑了自己的战斗体系。
没错,袁基在数年前已经称得上圆满层次的术士了。
所以当他学习符箓时,族人尽管不解但也没有阻止。
丰富自己的手段总是不会有错的。
将符箓与术士的术法两相结合,袁基就成功变成了一架术法上的炮台。
袁基的符箓样式繁多,无论什么局面下都能找到合用的符箓。
所有见过袁基战斗的人都有着近乎相同的评价,袁基的战斗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美。
几乎每一场战斗,袁基的表现似乎都是一样的。
这才是袁基的可怕之处。
面对道脉不同,修为不同,性格更是完全不同的对手,袁基却能表现出相似的战斗节奏,这足以说明他应对方法的全面。
袁基画下的一道符箓是一张雷符。
寻常的清水被他用笔沾染,而后注入自己的真炁,为其染上色彩。
他执笔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过程更是一气呵成,最终呈现在符箓上的是一道粗壮的金黄色闪电劈落在地。
构成符箓的核心是真炁的结构,就算符纸上仅有随意涂鸦也无妨。
但或许是年少时的习惯,袁基仍然习惯于画出大体能让人看懂的图案。
这道“符箓·雷击”只是一个开始,袁基继续着自己的制符,一张张无甚出奇的符箓落入他的袖中不见了踪影。
哪怕明日的战斗必败无疑,袁基也决不能容忍自己轻言放弃。
曹孟德,且来让我看看你的成色如何吧。
你需要张太傅予以怎样的帮助,才能够胜过我呢?
在黑暗中,袁基独自一人在书房中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