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轻晃,惊落一瓣海棠。恍惚间,又见那人执伞立于青石巷口,衣袂染着江南烟雨,恰似《诗经》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朦胧剪影,而岁月却早已将此景酿成了心头一盅陈酒。
犹记幼时,家有老砚一方,黛色中泛着幽光,如古潭沉璧。祖父常坐于雕花窗前,铺开素笺,砚中墨香袅袅,似《文房四谱》中所载“墨者,松烟之英,羲和之液”。他提笔悬腕,笔锋游走处,“永”字八法如惊蛇入草,又如《书谱》所言“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我总爱伏在案边,看那墨痕在纸上洇开,如夜空中晕染的星河。祖父便会笑着将我抱起,教我执笔。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指节间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那触感,恰似《浮生六记》里芸娘抚过沈复衣袖的温柔。
春日,庭院里玉兰初绽,如雪似云。祖父会折下一枝,插于胆瓶之中,对我道:“此乃《楚辞》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的清雅。”彼时懵懂,只觉花香沁脾,却不知这一枝玉兰,已将古典的风雅种入我心。
夏夜,竹影婆娑,祖父摇着蒲扇,与我讲《聊斋》里的狐仙鬼魅。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带着幽冥之境的神秘。我蜷缩在他怀里,既害怕又着迷,恰似《牡丹亭》中杜丽娘“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初遇惊喜。
入秋,银杏叶染成金黄,随风飘落。祖父带我踏叶而行,脚下沙沙作响。他拾起一片完整的叶子,说:“这叶形似扇,古人以之题诗作画,如《题扇桥》之典故。”说着,竟在叶上题起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只是将“荷”字换成了“叶”,别有一番意趣。
冬雪纷飞时,屋内红泥小火炉正旺。祖父温一壶黄酒,酒香混着墨香,在屋内弥漫。他吟诵着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又道:“此句写雪,如见盛景,吾儿他日亦当如此妙笔生花。”
年复一年,我渐渐长大,开始习读经史子集。每当遇到不解之处,祖父便会放下手中书卷,细细讲解。他引经据典,从《论语》的“学而时习之”到《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皆信手拈来,如春风化雨,润泽心田。
祖父尤爱《红楼梦》,常与我谈论其中人物。谈及黛玉葬花,他叹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此句道尽人生无常,恰似李义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怅惘。”
十六岁那年,我要远赴书院求学。临行前,祖父将那方老砚赠予我,说:“此砚伴吾数十载,今传于汝。望汝以墨为舟,遨游书海,不负《颜氏家训》‘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之训。”
那日清晨,薄雾笼罩着村庄,祖父执意送我至渡口。他身着藏青长衫,立于船头,白发被风吹起,宛如《赤壁赋》中“羽化而登仙”的老者,却又多了几分“古道西风瘦马”的沧桑。
船将行时,祖父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道:“里面是些干粮与墨锭,路上饿了便吃,闲时可练字。”我打开布包,见干粮整齐摆放,墨锭上还刻着“文运昌隆”四字,应是祖父连夜所刻,不禁想起《游子吟》中“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深情。
船缓缓离岸,祖父仍站在岸边,向我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黑点,隐没在晨雾之中。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画面。
在书院的日子里,我常对着老砚发呆。砚中墨痕干涸了又添,添了又干,每一笔书写,都似与祖父隔空对话。我读《史记》,仿佛见祖父在旁指点;诵《诗经》,又似闻祖父的赞叹。
每逢佳节,我便写信回家。信中诉说着书院的生活,也问祖父安好。祖父的回信总是字迹工整,寥寥数语,却满含牵挂。他会在信中附上几句诗,或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或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寄托思念。
忽一日,接到家书,言祖父染病。我心急如焚,即刻启程归家。一路上,心中默念着《诗经》中“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只恨路途遥远,不能即刻见到祖父。
推开家门,见祖父卧于榻上,形容消瘦,与往日判若两人。我强忍着泪水,握住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说:“吾儿归来,甚好。”那声音微弱,却如《古诗十九首》中“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般让人心碎。
祖父让我取来老砚,他颤抖着执笔,写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八字,笔力已大不如前,却仍透着一股坚韧。写完,他将笔放下,道:“吾一生嗜墨如命,今将此愿传于汝,望汝传承文脉,如《周易》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几日后,祖父溘然长逝。我将那方老砚置于灵前,砚中盛满清水,倒映着祖父的遗像。恍惚间,似见祖父在墨香中向我微笑,如《庄子》所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这墨痕深处的思念,又怎能轻易相忘?
如今,老砚仍伴我左右,每当研墨挥毫,便觉祖父的身影在墨香中浮现。我书写着古典的诗词,也书写着对祖父的怀念,正如《长干行》中“长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份思念,至死不渝。
窗外的海棠又开了,花瓣飘落,洒在老砚之上。我轻轻拂去花瓣,研墨提笔,写下“庭有海棠,吾有墨痕,墨痕深处,尽是乡思”。这墨香,这思念,恰似一江春水,绵绵不绝,亦如《诗经》之悠悠,传唱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