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兵,朕的兵!你们吃空饷还不够,还要克扣军粮,克扣军粮还不够,还要派朕的兵驱赶朕的子民!”
嘉靖双目通红,他没想到这群人竟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这一手。
他强忍着怒气全程没有干预,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同为牛马打工人的这两个士兵,而是端坐在大堂之上,烤着火炉,吃着咸菜滚豆腐的京官!
从阶级上讲,这两个士兵和流民都是无产阶级,应该团结起来……
他当然可以学康熙微服私访那样扮猪吃老虎,在众人面前装逼,但那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无非是博取圣名,满足自己的爽感。
要救人,就要治本,一会嘉靖要开的会就是想治本,他不能在这里纠缠太久。
京城附近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省份!
越往外走,流民便越多,大部分都和那对母女一个样,衣不蔽体,皮包骨头。
身上因长途跋涉受的伤得不到医治,只能任凭其感染,溃烂,化脓,招来蝇虫,最后生蛆,
许多饿的起不来的人就这样活生生被蛆虫啃食殆尽。
大冷的天,人和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拼命挤在一块,抱团取暖。
不少人睡着便再也醒不来,死后脸上还挂着冻僵的微笑。
这些人就这样挤在荒芜的野地上,不远处就是温暖的房屋和炉火,中间只隔着一道十米高的城墙。
可是!竟然隔着十米高的城墙!
嘉靖悄悄把馒头分散给众人,等会他走远后障眼法的影响就会消失,他们就能闻到馒头的香味了。
亲眼见到所带来的冲击远远胜过想象,嘉靖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如果说他一开始还是为了富国而救民,现在他已经是真心为了他们的幸福而努力了。
仙法能做的事很多,却也很少。
嘉靖可以轻易骗过所有人微服私访,可以一个人单挑上百人,可以轻松活到两百岁,但却无法改变这个小小的京城,更无法改变人的本性。
临走之前,嘉靖为他们生了一团火。
一个形如干尸的男人把双手放进火里,大火烘烤下,他的皮肤变得酥脆,焦黄。
直到他把烤熟的手伸进嘴里啃食,整个过程中,连一滴人油都没有烤出来。
烤肉的香味吸引了不少人,他们围上来,烤手的男人很快只剩下几块咬不动的白骨。
嘉靖回到万寿宫,时间是下午三点。
期间黄锦来找过一次,但被挡回去了。
嘉靖迫不及待地派人喊来内阁的四个人,他要加速推进自己的计划。
被派出去叫人的几个太监很麻利,分头行动,同时去到这个时候内阁四人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
那么徐阶等人这个时候在干嘛呢?
他们既不在六部公署办公,也不在家里休息。
自昨晚那事发生后,清流的官员连同裕王在内,全都惶恐不安。
今天一大早,首辅徐阶和其他阁员就聚集在了内阁——文渊阁里,商讨如何处理海瑞的事。
张居正这个太子讲师更是一早就被裕王召见,询问当晚的细节。
裕王性格向来软弱,从小被父皇吓怕了,加上海瑞乃是他亲自举荐过的官员,出了事一定会牵扯到他身上。
站在嘉靖的角度来看,当了几十年的事实储君,在自己年迈之时,暗中联合清流官员逼宫,提前确立大统——多么美妙的计划。
尽管裕王实际上确实啥也不知道,但谁都会往他身上想。
这点他很清楚。
“太岳,依你之见,父皇突然停止追究,继续乔迁,是出于何种目的?”
裕王端坐在主座上,脸颊因屋内的炭火过旺而泛起潮红。
旁边的仆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打开了窗户。
张居正还是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丝毫没有裕王的慌乱。
“依臣之见,皇上是不想扩大此事的影响,故而装做一切正常,完成乔迁。”
“试想,倘若因为海瑞在贺表里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就停止乔迁,那么第二天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所有人都会讨论究竟是谁影响了皇上乔迁,做了什么影响皇上乔迁,到那时,便会人心浮动,谬言四起。”
裕王点点头表示认可。
“父皇……高明啊。”
“但海瑞的事情,父皇恐怕不会轻易放过。”
“王爷所言有理,臣等也是这样想的。”
“来之前臣简单和徐阶他们商量过,当务之急是要摆脱和海瑞有关联的嫌疑,不能再让皇上觉得有人在暗中谋划。”
“难啊……”裕王叹了口气,忧心即将到来的风暴。
另一边,门窗紧闭的文渊阁里,四个人的心思各不相同。
徐阶身为清流领袖,身上承担着保护清流的责任,所以他必须挺身而出,在嘉靖面前争取权利。
但同时他也是内阁首辅,要考虑嘉靖的脾气,不能惹怒这条“老龙”,以免自己成为“敬猴的鸡”。
所以他一切求稳,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高拱是内阁二把手,也是裕王最亲近的老师。
他的威望一点不比徐阶差,恰好政见也和徐阶不太一样。
尤其是对于海瑞的看法,他比任何人都要欣赏海瑞,因为他自己就是敢作敢为,直言不讳的个性。
在海瑞的身上,他看见了一个更加理想的自己。
所以他的主要目的是保住海瑞,将来裕王即位后他还要重用海瑞。
李春芳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是个“甘草宰相”,主打一个和稀泥,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说正确无疑的废话。
所以他的目的就是没目的,只想早点下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贞吉,他向来看不起区区举人出身的海瑞,加上两人在浙江有过节,他对海瑞没一点好印象。
偏偏自己又做了他的上司,必须承担管理责任,海瑞犯的错他都得被迫背锅。
赵贞吉的心里自然是憋着一团火,恨不得现在就把海瑞关进诏狱,择日处死。
四个人的目的不一样,说出来的话自然带有倾向性。
徐阶和赵贞吉是师生关系,一唱一和,先把昨晚的事情分析了一遍,为后续的讨论定下基调。
一个十分合理,但可惜是错误的基调,就连高拱都没看出来。
“孟静,昨晚的事情结束得太过突然,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你当时和皇上面谈了,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赵贞吉向徐阶拱手示意,开始讲述昨晚的情况。
“昨晚在门外我们都听到了,皇上看过海瑞的贺表后立刻暴怒,下令逮捕海瑞。”
“当时大家就明白,海瑞这份贺表肯定写了冒犯皇上的话。”
“我身为户部尚书,海瑞的直属上司,理应站出来向皇上解释清楚。”
“进去之后,果然和我们在外面猜想的一样,皇上厉声质问海瑞写的那个东西,陈公公也在一旁附和。”
“奇怪的是,不知为何,皇上突然面露喜色。不等我解释,也没有理会陈公公的追问,当场宣布海瑞的贺表不错,乔迁继续。”
赵贞吉说完,直直地看着老师徐阶,等待他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