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苏执中 第2章 青云观的道长

作者:我喜欢的男人波波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3 21: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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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青云观的道长自城中云游归来,便掩上静室门扉,独坐案前直至深夜。彼时他正潜心钻研一篇关于“道义”的著述,可惜尚未完稿。他原想先将历代仙真、高士关于“道义”这一根本问题的论述悉心梳理。

这部著述分为两卷:上卷论世间众人共守的道义,下卷论不同身份者各自的本分。其中,众人共守的道义最为紧要,约分四类:

依《道德经》宗旨,分作对大道的敬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对自身的修持(“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对他人的体恤(“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对万物的慈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引申的众生平等之理)。

至于其他方面的道义规范,道长亦从各处经法中广搜博采:

君臣、官民的分际,见于《太平经》;

官吏、妇人、母亲、青年的本分,在《老子想尔注》中有明训;

丈夫、父亲、孩童、仆役的责任,载于《黄庭经》注疏;

修道者的言行准则,取自《抱朴子》;

闺中女子的立身之道,散见于《女青鬼律》的相关阐释。

他正殚精竭虑,欲将这些散落的教诫融会贯通,编为一部条理分明的典籍,以便世人研习践行。

青云观的三清殿偏厅里,一张旧木桌挨着墙角的炭盆,桌上盏油灯的火苗被穿堂风搅得晃晃悠悠,将墙上映出的人影扯得忽长忽短。炭盆里的银丝炭正燃得旺,噼啪声里裹着暖意,把青砖地烘出层薄热。

观里两个道童——年长的青砚与年幼的青墨,正围着炭盆絮絮说着话。青砚已过花甲,背微驼,道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把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正搓着艾草绳,那是观里驱蚊虫用的。青墨刚满二十,眉眼温顺,素色道袍衬得身形愈发纤弱,她是三年前被观主清玄道长从山门外捡回来的孤女,因总爱揣着本磨破了角的《道德经》,道长便给取了这名。

若论神态,青砚像株经冬的老松,虽枝桠虬结,却透着股硬气——她嗓门亮,手脚快,观里的洒扫、采买都归她管,对清玄道长是敬中带劝,常念叨着“师父您膝盖不好,晨起的露水深,别总往山巅跑”。青墨则像株檐下的兰草,说话细声细气,走路都怕踩疼了蚂蚁,平日里只在丹房研墨、在灶间烧火,道长说什么,她便应什么,那双清澈的眸子总含着怯生生的敬。

此刻青砚正说得激动,手里的艾草绳都拧出了水痕。她下午去山下镇上买香油,在杂货铺听掌柜说,近来有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在附近晃荡,穿得破破烂烂,肩上还扛着根粗木棍,有人见他在土地庙的供桌上睡觉,把香炉都掀翻了。“听说那汉子眼神凶得很,镇上王屠户的儿子去赶他,反被他推了个趔趄。”青砚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溅起来,“这世道不太平,前阵子邻县还丢了耕牛,保不齐就是这种人干的。我看呐,今晚得把观门的插销插牢,窗棂也用木杠顶上才好。”

青墨握着炭钳的手紧了紧,轻声道:“师父说过,‘上善若水’,待人该宽和些……”

“宽和?”青砚把艾草绳往桌上一拍,“去年山匪过境,若不是师父早让咱们把藏经阁的门闩换了铁的,那些孤本真经早被抢去烧火了!”她转头望向里间,清玄道长刚从后山打坐回来,正坐在竹榻上揉膝盖,似乎没听她们说话。

青砚便又提高了些嗓门:“师父,您倒是说句话呀!今晚这门,到底关不关牢实?”

清玄道长缓缓睁开眼,他道袍上还沾着松针,银须在灯光下泛着白。他笑了笑,声音像山涧的清泉:“关牢了,风就进不来了。”

青砚急了:“可那歹人要是闯进来……”

“他若来讨碗水喝,总不能让他站在门外淋着雨吧?”道长慢慢起身,走到炭盆边,伸手拢了拢火苗,“二十年前,我在终南山遇着雪灾,不也是靠猎户家的柴房才活下来的?”

青砚还想争辩,青墨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朝道长的方向努了努嘴。道长正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树影出神,许是想起了旧事。

就在这时,观门被“笃笃”敲响了,力道不轻,像是用木棍敲的。

青砚猛地站起来,抄起墙角的扫帚:“来了!”

清玄道长抬手按住她,声音依旧平和:“开门吧。”

“师父!”青砚急得跺脚。

“既是来敲门的,总不是豺狼。”道长拂了拂道袍上的灰,“去,沏壶热茶来。”

青墨应声往灶间走,青砚虽一脸不忿,却还是嘟囔着“师父就是心太软”,转身去拔门闩了。门轴“吱呀”一声转开时,晚风裹着寒气涌进来,吹得油灯险些灭了。

门“呀”地一声被推开时,夜风卷着松针扑进来,炭盆里的火星被吹得打了个旋,落在青砖地上,明明灭灭。

门外那人站在门坎边,没立刻进来。他肩上的布袋用旧棉绳捆着,绳结打得方正,倒像是书卷的捆法。竹杖斜倚在臂弯里,杖头被摩挲得发亮,映出他锁骨下若隐若现的“流”字刺青——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动作里带着点不自在,倒像是怕这刺青污了眼前的灯火。

青墨正往桌上摆粗瓷碗,见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半截手腕,骨节分明,倒不像干粗活的人。可再看他裤脚沾着的泥,又瞧着那刺青,手里的汤勺“当啷”掉在地上。青砚忙扶住她,油灯的光晕里,能看见那人头发虽乱,却用根旧布条束着,露出的额角虽有疤痕,却还清秀,眉眼间藏着股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只是被风霜磨得淡了。

“在下……苏明允。”他开口时,声音虽哑,却字正腔圆,带着些微南方口音,“知道观中清净,本不该叨扰,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他从怀里掏出张折叠整齐的纸,边角虽有些磨损,却不见褶皱,递过来时,手指微微弯曲,像是怕指甲刮到纸面——那是张路引,上面的官印鲜红,“流徙之民”四个字刺得人眼疼。

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曾在岭南书院读过书,六岁能背《论语》,十五岁中过秀才。后来……”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没说后来因何获罪,只道,“牢里六年,每日抄书,刻石碑,夜里就着月光默写《诗经》。同监的狱卒见我识得几个字,倒也让我帮着记囚粮账册。”

说到这儿,他忽然挺直了些脊背,像要找回点什么:“出来后想寻个蒙馆糊口,可人家见了,连门都不让进。客栈掌柜说,‘流人’住过的房,正经客人就不来了;渡口的船家见了我这刺青,连摆渡钱都不敢收。”

他的声音轻下去,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羞赧:“方才在街角遇着位婆婆,说青云观的道长怜贫惜老,或许……或许肯赐碗热水。我这里有几文钱,”他从布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还有半块用棉纸包着的墨锭——那墨锭虽小,却是上好的松烟墨,“这墨是我在牢里用灶灰和桐油熬的,虽不好,却还能写几个字。若道长不嫌弃,我可为观里抄抄经文,抵作食宿之资。只求能在柴房借宿一晚,铺些稻草便好。”

青墨听得发怔,手里的油灯都忘了举,倒让青砚用胳膊肘碰了碰才回过神。

“青墨,”道长坐在蒲团上,声音温温的,“去把那坛去年的桂花酿取来,再热两碗姜粥。”

苏明允猛地抬头,浅褐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道长,您……您不怕我犯忌讳?”

“青砚,”道长没接他的话,只对青砚道,“把西厢房的旧书案搬到炭盆边,再取些宣纸来。”

青砚应声要走,青墨却拉住她,低声道:“师父,镇上的保正说,这种人……”

“哪种人?”道长笑了笑,目光落在苏明允手里的墨锭上,“是能在牢里熬出松烟墨的人,还是能默写《诗经》的人?”他指了指门边的矮凳,“苏相公,过来烤烤火吧,夜里山风硬。”

“相公”二字入耳,苏明允忽然就红了眼眶。六年了,从没人这样称呼过他,狱卒叫他“流犯苏三”,掌柜叫他“刺青汉”,唯有这声“相公”,像把钥匙,打开了他压在心底的那些斯文气。

他慢慢走过去,坐下时,特意把磨破的衣角往凳下掖了掖。青墨端来姜粥,见他握碗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倒像是常年握笔的手,只是指腹上有层薄茧,想必是刻石碑磨出来的。

道长把自己碗里的姜丝拨了些给他:“山里寒,多吃点姜好。”

苏明允望着碗里的姜丝,忽然想起年少时,母亲总在冬夜给他煮姜粥,说“读书人要护着脾胃”。他低下头,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肩膀却没像先前那样垮着,倒像是悄悄挺直了些。

这时,道长瞥见案上只有一副笔砚,便对青墨说:“再取支狼毫来。”

青墨去了又回,手里不仅多了支笔,还捧着个旧砚台——那砚台是端石的,虽有裂痕,却磨得光滑。

道长把砚台往苏明允面前推了推:“这砚台缺了个角,正好配你那半块墨。”

苏明允望着砚台,又看看道长,忽然放下碗,对着道长深深一揖,动作虽有些僵硬,却带着读书人的端正。炭盆里的火噼啪响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倒像是个立于书案前的秀才了。

……苏相公席间始终不多言语,只低头用餐,却也难掩饥色。一碗杂粮粥下肚,他才抬头道:‘道长仁心,这般厚待,实在过誉。只是方才见观外几位樵夫,餐食倒比我这流人丰盛些。’

说句私话,彼时听他这般说,我心里竟有些发紧。道长却淡然一笑:‘他们终日砍柴负重,耗费气力更甚,自然该多进些米粮。’

‘并非如此,’苏相公摇头,声音低了些,‘是他们身家清白,吃得心安。像我这般……’他没说下去,只拿起竹筷,夹了块蒸薯。

道长便不再提这话,转而劝他多吃些,又说起徽州的茶事来。您是知道的,道长年轻时曾在黄山住过三年,最懂茶理。他说徽州松萝茶最是讲究,茶农分两种营生:富户开的‘大茶号’,有数十亩茶园,雇着上十个茶工,清明前采的头拨茶,一两能换两匹绢;还有山里穷人凑的‘茶寮’,几户人家合买茶种,共请一个炒茶师傅,采下的茶叶按斤两均分,师傅的工钱也按各家出的柴米折算,记在竹牌上,年底一并清算。

‘四月采茶时,山坳里满是竹篓声,’道长说着,给苏相公添了些米酒,‘炒茶要趁鲜,师傅手速得快,铁锅烧得发红,鲜叶倒进去,噼啪作响,像炒豆子一般。到了五月,茶苗长到半尺高,孩子们就提着竹篮去山里捡茶果,能换些铜板买纸笔。’

苏相公听着,眼里渐渐有了些光彩。道长那坛桂花酿,原是去年秋天收的桂花泡的,寻常不舍得喝,此刻却给苏相公斟了小半碗,自己只喝些粗茶。他说起茶寮里的琐事,比如哪家的姑娘采茶最快,哪家的老汉炒茶火候最匀,语气里满是温和,仿佛苏相公不是个萍水相逢的流人,倒是多年未见的旧友。

席间,道长绝口不提他的过往,也不问他的来历,只说些茶事、农事,还有山里的节气。说到采茶人‘露水重时不摘芽’的规矩,他忽然停住,像是怕这话里的‘清浊’二字触了苏相公的忌讳,转而说起溪边的芦苇,说秋深时割来编席子,能卖好价钱。

我瞧着苏相公的神色,从起初的拘谨,渐渐变得舒展些了。他虽话少,却听得认真,偶尔还会问一句‘炒茶的铁锅要烧到什么火候’,或是‘茶寮的竹牌是用毛竹还是苦竹做的’。道长一一作答,说得细致,仿佛那些事比经卷还重要。

晚餐快毕,青墨端上些柿饼,忽听得观门被轻轻敲响。开门看时,是山下的王二婶,怀里抱着她那发着热的小孙子,说是孩子烧得厉害,想求些退烧药草。道长摸出脉枕给孩子诊了脉,又去丹房取了些柴胡、葛根,嘱咐王二婶如何煎服,末了还让青墨包了两升糙米给她。

苏相公坐在一旁,看着这情形,眼神有些发怔,许是累极了。王二婶走后,道长念了段《道德经》里的‘上善若水’,才对苏相公说:‘西厢房已收拾好,您且歇息去吧。’

青墨忙着收拾碗筷,我知道该让客人安歇,便和道长一同上了楼。转念一想夜里风寒,又让青墨把我那床旧棉絮送去西厢房——那棉絮是前年在山下农家买的,虽有些薄了,总比稻草暖和。那是道长早年云游时,在蜀地见农妇纺棉,说‘布衣暖,菜根香’,便让我学着纳鞋底、弹棉絮,想来您还记得。

青墨不多时便上来了,说苏相公已安歇。我们在三清殿上了香,各自回房,再没多言。想来道长的意思,是让苏相公暂且忘了那些烦心事,只当自己是个寻常过客吧。人心里的疮疤,原是碰不得的,能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便是最好的慈悲了。您说,可不是这个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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