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尸堂门口,人潮已散尽,只余一地狼藉碎屑。
陆昭蹲在自家摊前,如破落户般默默收拾着散乱的符纸、折断的招牌。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透着几分凄凉。
步远处,街角忽的生起喧嚣。尽是女子尖利的惊呼与痴慕的娇呼,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痞气十足的男声哀求。
“美人,快看奴家一眼吧!”
“刘美人,一别两载春秋,你可还曾记得我?”
“此人生的好生美丽,若是能……”
背着王魁那口小棺的刘烬寸步难移,可周围尽是对其生有爱慕之人,无法使他暴力的冲出去。
可当他看到一个满身秽物之人自镇尸堂方向走来,又想起方才远远看到陆昭从这人身上爬起,当即暴喝一声。
“都滚开!官家在此办案,休得阻我!”
众女子却因其严肃之相,爱慕之情加倍迸发。
刘烬大怒之下扒掉兜帽,双臂前伸,硬拨出一条路。
接着,他便大步来到那名正欲从小路离去的赵家伙计身后,一把揪住其脖领。
刘烬本就身高近两米,再加上这两年都在山南大疫之灾中焚尸厮杀,一身戾气绝非普通镇尸人可比。
那赵家一扭头,又尿了。
然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被当众羞辱。
只见刘烬剑眉一斜,周身生出阴寒与燥热交织之感。
“此獠乃赵家窝藏之匪,于本城散播山南疫病,罪证确凿,杀无赦。”
话音未落,他将垂放的左掌按于伙计天灵。
不见火起,那人周身毛孔却轰然腾起缕缕惨绿烟气。
不出一息,其皮肉迅速塌陷,喉头嗬嗬两声便僵直不动。
众女惊呼之间,伙计已化作一具焦黑枯骨。
正此时,几个得到赵家授意的捕快见眼皮底下闹出人名,无奈拔刀缓缓走来。
不等几人上前,刘烬侧身而立,手中一块腰牌示于人前。
当为首的老捕快看清腰牌样式,脸色“唰”的扭成一坨,慌忙陪笑着抱拳躬身。
“卑职眼拙,不知刘上差归乡办案,多有冲撞,多有冲撞啊!”
“滚远点儿,告诉周县令,近来少办公事,我安排的人估计已经和他说上话了。”
“卑职明白,明白!”在老捕快的示意下,其他捕快旋即不再多看地上焦尸一眼,更不敢去赵家问事,只得惶恐退去。
这之后,刘烬重新戴上兜帽,冷言喝退众人。
他知道,上位者的权利,便是恐吓底层百姓的最佳屠刀。
待围观之人退去,刘烬还是没绷住表情,赶紧揉脸放松,自语着走向镇尸堂。
“哎,除去刚才杀人那一瞬,其他时候正经起来可真难受。”
不出片刻,他便走进陆昭的铺子。
闻人登门,正座于案前的陆昭并未做声,仍一笔一划的写着新招牌。
刘烬这次也没有大声叨扰,而是轻迈步子,来到案前。
案上,笔已停,但尾不对。
“昭子,差一个字,祖上流传的歌谣得写完整。”
陆昭点头收笔,并未将所缺之字补上,而是缓缓抬头,眼眶泛红:“金伯在对门,看着小夏,只要不是活人找茬,一切无碍。”
刘烬闻言,面上既有悲伤亦有怒,看来是猜出李老板遭遇不测。
“我知道了,我出城后会将此事告知魁哥。”
“烬哥,方才那把火,烧的有着急了,容易打草惊蛇。”
“就这一次。”刘烬点点头,自知过于冲动,应的很是诚心。
随后,他卸下小棺,置于脚下:“城内该联系的我都联系了,能打点的也都会选择观望。魁哥说仅仅如此还不够,剩下的,必须得靠外头的大势力。”
言语间,他抬手指向北方。
陆昭有所明悟,视线落向小棺。
这口漆黑无比的小棺材上,已无墨斗线缠绕,棺盖缝隙还有肉眼可见的清冷之气溢散,不过皆被刘烬身上得阳火压塌搅碎。
此内是一具尚未起尸的婴孩之尸,虽并非枉死冤死,但怨气倒是极大。
陆昭认为只比那无名女尸差上一线。
而此“苦主”的具体来历,陆昭和刘烬亦是不知晓。
但能让王魁背负数年来镇压封禁,想来并非寻常。
“魁哥这位苦主背了好些年,都快要封棺下葬,如今将其封印解除,想来魁哥是要安排你用此贿赂敌国官炼司吧?他怎么就舍得放弃了呢?”
“你啊你,还是这么聪明。”刘烬尴尬一笑,随即继续道,“本来我路过此地只想考一考你,现在倒好,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咯。”
陆昭试图起身给刘烬来一巴掌,可却牵扯到身体伤势,不得已重新落座:“有屁就放,我什么时候没有配合过你?还有,别总偷我的口头禅。”
“了然,了然。”
刘烬乐呵着侧过身,背起小棺行于门外,露着半张俊脸:“陆老三,儿时你就比我聪明。我现在考你一事,你应该还记得八岁那年你出的雪崩救人那道题吧?你不妨猜一猜……现在咱哥儿仨的答案。”
言罢,刘烬离去。
没有挥手,不说再见。
他,一向如此。
而镇尸堂内的陆昭,皱眉望外。
入目所见,是棺材铺“李氏寿材”四个大字。
他怎么也没想到,幼时为了“欺负”小孩而搞出电车困境的变体问题,又回来了。
题,其实很简单。
雪崩下,一边只有一人,另一边有三百人。
在你有绝对能力的情况下,只能救一边,你选择救谁。
此刻,这个回旋镖对陆昭来说,重逾千钧。
当初,王魁选择拯救那三百人,如今亦是舍下小棺,选择大城。
虽然不会有幸存者指责王魁舍弃了“僵尸”的生存权利。
但陆昭和刘烬都知道,舍弃小棺意味着王魁触碰了封棺一脉的大忌,堪比陆昭犯下三不镇之戒。
至于离开的烬子,他更是一如既往的赤城不改。只身携棺去寻官炼司谈判,这代表他仍是选择不顾自身,选择全救。
“魁哥的选择不变,烬哥的选择也没变。”陆昭无意识的抚过新牌上的字,喃喃自语,“那我呢?还要选不救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呵呵,来世生而知之又如何,不如当世自明者,我改还不行吗?”
“行,只要你不吹牛就行。”陆昭自嘲着点点头,艰难起身,回主卧包扎上口去了。
待门前木桌重新支好,他随手拿过门板后的锈剑,去到棺材铺。
片刻后,金伯拉着小夏,陆昭带路,向赵家最大的绸缎庄走去。
而小夏看到,镇尸堂的门没关。
那块代表镇尸堂规矩的牌子,变了。
“陆师傅,你少写了一个‘咯’字。”
“少就少了吧,无所谓。”陆昭插着双手,一会儿看看这个店、一会儿看看那个铺。
“小夏呀,你知道我带你去干什么吗?”
“不知道。”
“你不是从小就能肉眼丈量人身几高几宽吗?我带你去给主家量尺寸去,完事儿你就回家刨木头、做棺材。”陆昭顺手从一个水果摊上取来三个果子,丢下几个铜板,分食给身后两人。
金伯吃的仍是井井有条,唯恐脏了衣衫。
小夏没吃,低着头,却言含泪花。
“陆师傅,我爹…我爹他……”
“莫哭,换个问题。”陆昭咬着果子,就着泪水吃下肚,有酸有甜……还有咸。
小夏点点头,蹭掉眼泪。
“陆师傅,你去做什么啊?”
“收酬金。”陆昭丢掉果核,眸中死气渐生。
而其胸口的数字,也在伤势影响下,跳转一下。
17
陆昭,毫不在意,眼神愈发明亮,心声震如雷。
“我只选自己想救之人。救之前,该收的酬金,一文不能少;该杀的仇敌,一个不留!”
“今日,杀局难成。那我便拖到棺中女尸难耐、拖到赵家频频出手露出马脚,也拖到我陆昭……阳寿燃尽之时。”
“烧——”
这一刻,陆昭好似双肩悬山,行走之间不生波澜。
其身后,金伯眉开眼笑,左手锈剑指地。
“少爷,扎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