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拄着刀,缓缓走过这歪斜的阵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个人。
他停在那个差点被他一刀“劈”死的刺头孙二狗面前。
孙二狗站在矛手前排,手里攥着一根满是虫蛀眼的木杆长矛,矛尖抖个不停
“你。”
李骁声音嘶哑道。
“矛尖抖什么?没吃饭?!”
孙二狗脸涨得通红,想顶嘴,可对上李骁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握紧!端平!”
李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
“战场上,你抖一下,死的就是你,还有你身后的兄弟。”
他不再看孙二狗,目光扫向整个歪斜的队列。
“记住你们的位置,记住你们身边是谁,老子要你们动,就如臂使指。”
“老子要你们停,就如山岳不动!练!练到死也要给老子练成一块铁板!”
“现在!”
他猛地举起右手,指向营房侧面一片相对开阔,遍布碎石和杂草的空地。
“目标,那边,矛手在前,缓步推进,刀盾护住两翼,弓手预备,给老子动起来!”
命令再次下达。
这一次,尽管依旧笨拙混乱,但五十个人,开始像一架生锈而迟缓的机器,在李骁嘶哑却不容置疑的号令下,发出嘎吱作响的运转声。
“进,稳住!”
“矛手,端平!”
“刀盾,护住!”
“弓手!看天吗?!”
给老子看前面。
“停!稳住阵脚,谁乱动老子剁了谁。”
嘶哑的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在这唐朝开元年间回荡。
李骁就站在阵型侧方,如同一尊沉默的煞神。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破烂的里衣,黏在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断臂处传来的阵阵闷痛更是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阵型中每一个细微的错漏,然后用最粗暴直接的语言呵斥、纠正。
“那个刀盾手,你他娘的盾是纸糊的吗?!给老子顶出去,用力!”
“后排那个,拉弓的架势呢?!手臂抬起来,用力拉开,想象你前面就是吐蕃狗。”
“矛手,步调!步调!老子要的是墙,不是篱笆。”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吼叫都牵动着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但他不能停。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恐惧、把纪律、把最简单也最残酷的战场生存法则,用最粗暴的方式,刻进这群乌合之众的骨头里。
时间在枯燥而痛苦的重复操练中流逝。
日头渐渐西斜,将营地上歪歪扭扭的人影拉得很长。
新卒们的动作从一开始的混乱不堪,到渐渐有了一丝笨拙的协调。
至少,当李骁嘶吼着“停”或“进”时,整个队伍能勉强做出相对一致的反应,尽管依旧缓慢而僵硬。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即将被远处的祁连山吞没时,李骁终于抬起了手,那只手因为长时间用力拄刀和指挥而微微颤抖。
“停!”
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五十个早已精疲力竭、汗流浃背如同水里捞出来的新卒,如同听到赦令般,瞬间瘫倒了一大片,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
李骁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群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手下。
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汗水和尘土,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榨到极限后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凝聚感。
至少,他们不再像最初那样,是一盘散沙了。
“今天,练到这里。”
李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股冷硬依旧。
明天,寅时三刻,此地集结!
迟到者,鞭二十。
“啊?”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哀嚎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寅时三刻,天都还没亮,还要鞭二十,这简直是酷刑。
“有意见?”
李骁嘴角那狰狞的伤疤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比西风更冷的笑意,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哀嚎声最大的几个。
“不想练,可以。”
新卒考核就在眼前,老子现在就送你们去军需官那里报到,看他给你们安排什么‘好’去处。
或者,他右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斩机”冰凉粗糙的刀柄。
“谁想试试老子的刀还快不快?”
所有的哀嚎和不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瘫倒在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看向李骁的眼神里,恐惧和敬畏更深了一层,甚至带上了一丝认命的麻木。
李骁不再看他们,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属于他这个新晋队正的军帐每一步。
独眼老兵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片阴影,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他那浑浊的独眼,在李骁经过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在他拄着刀,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
李骁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进了军帐的黑暗处。
扑通。
当窝棚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板在身后合拢的刹那,李骁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冷汗从额角,鬓边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左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右肩伤口更是传来火烧火燎的灼痛。
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耳朵里嗡嗡作响。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泄出。
他死死攥着“斩机”的刀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彻底倒下的锚点。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过了许久,那令人窒息的剧痛才稍稍退潮,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
他摸索着,用还能动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块赤水军跳荡营新卒左队队正牌。
李骁,指尖感受着上面凹凸的刻痕,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慰藉。
五十条命,五十个和他一样挣扎在泥泞里的可怜虫,五十把需要他亲手磨砺,淬火的刀。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黑暗中,凉州李府雕梁画栋的阴影,王氏怨毒的眼睛、李承业那张骄横跋扈的脸,戈壁滩上刺客冰冷的刀锋,军需官临死前绝望的嚎叫,老胡商意味深长的告诫,赵冲审视的目光。
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旋转,交织,碰撞!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汇聚成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念头,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
带着这五十个人,一起活下去!
在这步步杀机的军营里,杀出一条血路!
用敌人的头颅和鲜血,铺就通往复仇和“荣耀”的阶梯。
黑暗中,李骁那只紧握刀柄的右手,指节再次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那两点冰冷燃烧的火焰,在浓重的疲惫和痛苦之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加幽深、更加炽烈。
夜,还很长。
而明天寅时三刻的号角,很快就会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