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掀开那顶医帐门帘,刺骨的寒风狠狠抽在他脸上,也抽散了帐内那点浑浊的暖意。
他眯了眯眼,适应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右肩的旧伤和左臂断骨处被寒气一激,像有无数冰冷的针在往里扎。
他吸了口带着牲口粪便,劣质烟草和未散血腥味的浑浊空气,挺直了脊梁,抬脚迈出医帐。
身后,军医沙哑的叮嘱被风吹散:“骨头刚接上…悠着点…”
跳荡营东北角的窝棚区,依旧是他离开时那副鬼样子,甚至更糟。
地面被踩踏成污黑的泥浆,混合着不知名的秽物,在低洼处淤积。
漏风的土坯窝棚歪歪斜斜挤在一起,活像一群冻僵的乞丐。
唯一的变化,是这片区域的中心,多了一顶稍大些,但也仅仅是不那么漏风的破旧毡帐,正是队正李骁的“官邸”。
他没走向那顶毡帐,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踏过泥泞,径直走向窝棚前那片稍微开阔,但同样肮脏的空地。
那里,稀稀拉拉站着或蹲着几十个人影,是他“左队”的五十名新卒。
李骁来了。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左臂还挂在胸前夹板里,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
旧伤被厚厚绷带裹着,但每一下细微的牵扯,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可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窝棚前那片被是赵冲划拨给他的新募的流民兵。
他们像一群被骤雨打蔫的枯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浑浊,畏缩地挤在一起。
李骁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张麻木或惊惶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穿过破烂窝棚的呜咽。
敬畏?
或许是有的。
昨天那场血腥反杀,军需官胸口那个恐怖的大洞,早已像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跳荡营。
惧怕?
或许更多。
在他们看来。
这个新来的队正,看起来年纪比他们大多数都小,却浑身透着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那双眼睛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或许是还有毫不掩饰的怀疑,一个重伤的毛头小子,吊着胳膊,凭什么管他们,凭什么带他们活过那要命的新卒考核。
李骁停在了人群正前方,几块垫脚的破木板搭成的“高台”上。
风吹起他额前几缕汗湿的乱发,露出下面那双深不见底、燃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他开口,声音不大,被风撕扯得有些嘶哑,却像极了刀子,每一个字都狠狠凿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从今天起,你们归我管。”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刺得前排几个新卒下意识缩了脖子。
“规矩,只有两条。”
他猛地抬高音量,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炸响在死寂的营地。
“第一条。”
“令行禁止,老子的话,就是铁律,叫你冲,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给老子碾过去,叫你退,后面是金山银山也得给老子撤回来,敢违令?”
李骁的右手猛地按在腰间那柄蒙着灰布的“斩机”刀柄上,动作牵动了伤口,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声音却淬上了浓烈的血腥气。
“老子认得你,老子的刀,不认得!”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仿佛昨天那把爆发出妖异绿芒,将人钉死在墙上的魔刀,下一秒就要出鞘饮血。
连窝棚角落里一直蜷缩着的独眼老兵,眼皮都几不可察地撩了一下。
“第二条!”
李骁的声音压下那令人窒息的杀意,变得冷硬如铁。
“同袍!互助!战场上,你们身边这个喘气的,是唯一能拉你一把,替你挡刀的人,从今往后,谁敢在背后捅自己人刀子,谁敢克扣同袍一口粮,一滴水。”
他那只唯一能活动的右手,食指如标枪般狠狠点向人群。
“老子就把他剁碎了喂狗!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
回应稀稀拉拉,带着迟疑和畏惧。
“没吃饭?!还是都他娘的聋了?!”
李骁陡然暴喝,额角青筋因用力而凸起,牵扯着脸上的伤疤更显狰狞,一股凶悍绝伦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横扫而出。
“听清楚了!”
这一次,五十个喉咙里爆发出参差不齐却足够响亮的嘶吼,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惊惶。
人群下意识地站直了些,浑浊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凝聚的光。
李骁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不再看他们,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他的动作。
哗啦!
几十枚黄澄澄,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开元通宝,被他一股脑洒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
铜钱在地面上滚动,发出清脆诱人的撞击声。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风都好像停了一瞬。
五十双眼睛瞬间被那堆小小的铜钱死死吸住,里面的麻木被难以置信的贪婪和渴望取代。
那是钱,是活命的希望,是能换来一块厚实点的胡饼,一碗热乎点的杂粮粥,甚至一小块粗盐的硬通货!
在这地狱般的跳荡营,这是他们唯一能获得的慰藉。
李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铜钱的余音。
“这些,是老子用命换来的,现在,赏你们。”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或依旧带着怀疑的脸。
“老子把话撂这儿,跟着我李骁,该拼命的,老子冲在你们前头,该拿命换的功劳,老子分你们一份吧,该得的赏,一个子儿都少不了你们的!”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锋利,如同“斩机”出鞘前的刹那寒芒。
“但老子绝不用兄弟的命去填自己的前程,谁敢把你们当炮灰。”
他的右手再次重重按在刀柄上。
“老子先剁了他!”
恩威并施,赤裸直接,毫无花哨。
铜钱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活路,刀锋的威胁是悬在头顶的死亡。
新卒们的心绪剧烈翻腾着,敬畏如同冰冷的藤蔓,取代着之前的猜疑和麻木,疯狂滋长。
这个年轻得过分,重伤在身的队正,用最粗暴的方式,在他们心上狠狠烙下了一个属于“李骁”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