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辕门,煞气惊人。
瓜州城东,赤水军募兵处。
朔风,这瓜州旷野上永恒的霸主,裹挟着粗粝的砂砾,无情地抽打着军营辕门外悬挂的“募敢死士”破旧军旗。
旗帜猎猎作响,每一次翻卷都似在发出战场惨烈的厮杀声。
木栅栏围出的募兵空地上,人群如黑潮涌动。
一张张灰黑的面孔上,刀刻般印着饥饿与麻木逃荒的流民,被赋税榨干了最后一粒麦子的边地农户。
眼神闪烁并且脖颈上仿佛还残留着无形枷锁烙印的逃奴。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汗液的酸腐、牲畜的臊臭、飞扬的尘土,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叮当…叮当…
单调而疲惫的驼铃声,穿透风沙的喧嚣,由远及近。
一支规模不大却风尘仆仆的胡商驼队,在募兵棚不远处缓缓停下。
老胡商,那张被西域风霜雕琢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小心地从最后一峰骆驼的背囊上,搀扶下一个青年。
李骁在老胡商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募兵案前。
他此刻的模样,比那些流民好不了多少。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一身粗布劲装沾满尘土和干涸发黑的血迹,右肩被布条层层包裹,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一股意志撑着。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尽管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两点不肯熄灭的寒星。
那是混杂着刻骨恨意与求生本能的火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躯壳。
老胡商用他那宽厚而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托住李骁的左臂,搀扶着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向那排支着破旧油布棚中的募兵桌案。
李骁的模样,在这群形容枯槁的流民中,依然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烈。
他身上那件原本还算齐整的粗布劲装,此刻污秽不堪,沾满了戈壁的黄沙和已经干涸发黑。
大片大片的血渍,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却依稀可见坚实轮廓的身形。
最刺眼的,是右肩那高高隆起的包裹,麻布条被渗出的体液和血痂浸染得深一块浅一块,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腥气。
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发生在荒凉戈壁上的生死搏杀。
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全靠自己的狠劲和老胡商的搀扶。
募兵案后,坐着今日当值的赵军吏。
一张刀条脸,颧骨高耸,薄嘴唇紧抿,最醒目的是那双三角眼,此刻正像秃鹫般扫视着案前排队的流民。
眼神里充满了惯有的不耐与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一群待价而沽的牲口。
当老胡商搀扶着如同从地狱里捞出来的李骁,终于挪到案前时,赵军吏那双三角眼立刻像有毒的钩子,死死钉在了李骁身上。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烈的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晦气的东西。
他用一种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粗粝嗓音,例行公事般甩出几个字,语气冰冷。
“姓名?籍贯?年岁?会啥?”
“李骁。”
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砾在喉咙里滚动,然而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凉州…李氏旁支子弟。年十九。”
他刻意隐去了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庶子”身份,只报出“旁支”,这已是他此刻能抓住的、唯一可能有点分量的身份标签。
“能开三石弓,擅使斩马刀。”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眼神锐利地迎向赵德柱的审视。
“十步之内,草人尽断。”
“凉州李氏?”
赵军吏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猛地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三角眼里瞬间溢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
他身体微微前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骁苍白灰败的脸,摇摇欲坠的身体,尤其是那刺目的伤痕。
“就你,还凉州李氏旁支,呸。”
他一口浓痰重重啐在脚边的黄土里,溅起一小片尘埃。
“小子,知道冒充世家子弟是什么罪过吗,按军律,当抽二十脊杖,枷号三日。”
就你这副痨病鬼的德性,一阵风都能把你刮散了架,还带着这么重的伤。
啧啧啧……
他摇着头,语气刻薄至极。
“怕不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被人揍成了死狗,逃命逃到这儿来的吧,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他厌烦地挥着手臂,动作幅度极大,如同驱赶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赤水军要的是能上阵砍下吐蕃狗头的真汉子,不是收容你这种半死不活病秧子的善堂。”
“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耽误军务。”
周围的窃笑声像毒虫一样嗡嗡响起,无数道麻木或是纯粹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李骁的背上。
那些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对更悲惨者的嘲弄,仿佛他的狼狈能稍稍缓解他们自身的绝望。
一股炽烈的怒火猛地从李骁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冲破他的颅骨。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忍不住想一拳打飞,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狗眼不识真英雄。
这怒火瞬间点燃了全身的血液,却也狠狠撕扯着右肩的伤口,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是一晃。
老胡商的手臂立刻加大了支撑的力度。
李骁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竭尽全力。
他没有争辩,一个字也没有,眼神却骤然沉冷如冰。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伸向腰间,那里,一柄被粗布包裹的长刀斜挎着。
这个动作让赵军吏和旁边几个按刀的军卒瞬间警惕起来,手悄悄的虚扶按上了刀柄处。
布条开始散落,但仍有一大半封存。
露出的刀鞘古朴沉重,布满磨损的痕迹,刀柄处镶嵌的绿松石在昏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紧张的气氛。
赵军吏和旁边几个原本懒散的军卒,身体猛地绷紧,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起来。
手掌“唰”地一下紧紧握住了刀柄,警惕地盯着李骁那只移动的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和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