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县衙西门外的粮仓边,晨雾未散。
李长安裹了件旧布袍,脚步轻快地穿过铺着碎石的小道。
推开粮仓外门时,老仓头已经坐在门槛上,正用陶碗捧着茶水吹气,满脸困意地哈着热气。
“老仓头,早啊。”李长安笑着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小包油纸,“吃了没?我这有点东西。”
老仓头抬眼一看:“哟,小李爷起得比我还早。什么吃食,还特地带过来?”
“我亲手做的。”李长安揭开油纸,一股香味扑鼻而出,是两张薄如蝉翼的韭菜蛋饼,边缘微卷,表皮微焦。
老仓头本是客气,见那蛋饼香气扑鼻,眼珠子都亮了几分,一口咬下去,“咔”的一声脆响,嘴角立刻泛起油光。
“哎哟,这啥东西?”
他咀嚼两口,眼睛微眯,“又薄又脆,还不腻,这韭菜香得呦……这、这比张家饼铺那张单饼还好吃!”
李长安笑:“就是面糊调得薄了些,随手抹锅上摊出来的。前世……呃,小时候我娘常做给我吃。”
老仓头瞪眼看着他:“你娘是御厨不成?这玩意你给张饼铺卖去,一张十文钱都有人买!”
“你小子啊,不仅会读书,还会做饼,脑子倒是灵光的很。”
李长安拱手一笑:“那就当我孝敬你一口早餐,咱一会儿可要麻烦你出点人手。”
老仓头咕噜一口热茶,把最后一口饼吞下,抹抹嘴站起来:“好说,李爷办正事,我老仓头不拦道。你说出多少粮,我今儿都给你扒拉出来。”
李长安掏出批条:“五户二十五石。”
“成!”
他俩正说着,便听见仓门外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轮声。
李长安微微一笑:“人也来了,时辰正好。”
“靠边靠边!”
“慢点慢点!别撞了人家门槛!”
一群人推着十来辆独轮车,边走边嚷,热闹得像赶集。
走在最前头的正是许里正,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粗布长褂,脸上满是兴奋,额头却渗出一层薄汗。
“李爷!我们来了!”
他身后跟着五户村人,每家派了两个壮劳力,有的推,有的扛,还有一位肩背稚儿的老妇人,步履蹒跚。
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胳膊粗壮如牛,眼神倒颇为机警,一路推着板车走在最前。
李长安迎上前,拱手一笑:“里正果然办事麻利。”
许里正笑着抹了把汗:“不是我麻利,是这几家昨儿个晚上全村转来转去,翻来覆去,谁都没睡实。”
“都怕你是唬人呢,可一想到要真能借到粮,这回田就有救了,饭就有着落了,怎么能不来?”
李长安看向那十来个村民,每家来两个壮劳力,有推车的,有挑担的,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浓浓的不安与期盼。
“来来来,诸位——这就是李老爷,赵县令亲自批条的那位放粮书生!”
后头的村民一听“赵县令”三个字,明显眼神都亮了几分。
“真的是他?”
“还真在这等着我们?”
“还以为吹牛哩……俺娘昨天还说,八成是衙门骗人的幌子。”
“可你看这人模人样,读书人的规矩,倒真不像混饭吃的。”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议论声,带着试探,又有些松口气的意味。
另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也挤了上来,抱着肩膀嘿嘿笑道:“昨个里正说您要发粮,我还不信。可今儿一看,粮仓真开,李爷真站着,咱这心就实了。”
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孩子站在人群边缘,犹犹豫豫,低声问道:“李爷……是不是现在就能签字了?要是能摁印,俺这心也能放下了。”
还有一个瘦小灵活的小女孩从她背后探出头来,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李长安,像在看什么稀奇宝贝。
李长安抬手止住众人:
“大家稍安勿躁。”
“契纸是要签的,但不是现在。等你们把粮食运回村,放进屋、放进仓,我才与你们签字画押,一家一张,白纸黑字,户主当场摁手印。”
“先见粮,再签字;先清点,再摁章。”
这话一出,几人对视一眼,紧绷的神情终于松了下来。
“嘿,说到底还是读过书的,说话不糊弄。”
“俺认了,认这个理。”
“这回,八成真成了。”
“来来来——先搬粮!”
在老仓头的指挥下,五袋粮陆续抬出仓门,沉甸甸地落在板车上,每袋都贴了标签:“牛角湾一号”到“五号”。
村民们分头搬运,轮流接手,有的肩扛、有的车推,喊声、脚步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
李长安也脱下长袍,撸起袖子,亲自上手协助,脸上满是汗水,仍不忘检查封袋有无破损、麻绳是否结实。
那瘦瘦小小的女孩悄悄走到李长安身边,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小声说道:
“李爷,我认得字,也会算数,我能不能帮你记记袋号?”
李长安正系麻绳,听见这话一愣,转头看着她,有些吃惊地笑了。
“哟,你还识字?”
他随口问了一句:“那这一袋写的是什么?”
小女孩看了一眼,立刻念道:“牛角湾二号。”
声音清脆,吐字清楚。
李长安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赞许:“一字不错。”
一旁搬粮的仓卒听见,扭头看了眼,也啧了声:“这年纪的孩子还能认字?比我家那小子懂事多了。”
那小女孩听到夸奖,脸微微红了下,低头抿嘴笑,不再说话。
中午的太阳已经高悬,最后一袋粮也被稳稳放上车。许里正擦了把汗,满脸通红地喊道:“人齐了!咱们,出发!”
李长安正欲点头,忽觉脊背一凉。
他眉头一皱,转头看向粮仓西侧的墙角。
瓦影摇晃,只有风在吹,什么也没看到。
可他心里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有一双眼睛,方才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
车队缓缓驶出粮仓门,一袋袋粮食在车上微微颠簸,尘土飞扬。
阳光照在那炭笔书写的“牛角湾”三个字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