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八,巳时将近,大名府南门外。
李长安肩背布囊,衣袍虽整洁却略显洗旧。
他站在一辆卸下行囊的驴车旁,朝眼前那雄伟城门仰望良久。
作为寒门子弟,他既无坐骑、又无随从,数日前自魏县出发,赶至此地,全靠步行与路途驴车搭载。
这一路风尘仆仆,此刻脚底早已酸痛不堪,但他却没有一丝懈怠。
城门高耸,瓦脊斗拱,青砖斑驳中透着沉稳厚重。
李长安刚要迈步进城,便见不远处有几名军士腰佩鱼符,正带着几名工匠在丈量护城河边的地形,记录水位与坡势。
一旁还有兵士在城垣基脚处敲击砖石,似在勘察结构强度。
李长安看得心头微动,暗道:
“这是在做城防重修的前期勘测……文潞公果然来不久,便动手整饬军务。”
他记得前些日子赵延章提起过,自文潞公调任大名府,便亲自巡视了五城九门,下令修缮城堞、整备防涝。
这会儿正是前期测绘。
入得城中,一股繁华之气扑面而来。
大名府,北地之枢,河朔咽喉之地,街市宽阔,青石铺地,商贾云集。
李长安自魏县见惯的那点“市井风貌”,在这大名府前顿时失了颜色。
茶肆高挂彩幌、药铺人流如织,街边小儿追逐嬉戏,胡人牵马而过,夹杂着中原口音与胡语,熙攘之中透着兵民繁聚的独特节奏。
他从路旁一位挑担老翁处问路:“敢问宫城衙署,往哪条路走?”
老翁指着北边笑道:“往前右转,见着那‘大名府府署’石碑往里去,宫城在里头。”
“多谢。”
李长安拱了拱手,提步而行。
转过一条街角,穿过一道半圆门洞,城中中轴主干的宫城终于现于眼前。
与南门处的市井喧嚣不同,宫城外墙肃穆简朴,檐角不饰金碧,唯有门前数名甲士立岗巡逻,神色威严。
两侧墙头浮雕“道德礼乐”四字,透露出浓郁的文治气息。
李长安在值卒面前出示赵延章所写的引荐书信,那兵卒仔细查验后,引他入宫门内偏道,一路朝右绕过前殿,来到衙署分区。
那里有三座府司最为醒目,其一便是“市易务”。
只见门前石台上,一队身着青衣的市吏正在搬运成捆绸缎、纸张、布匹之类的货品,正在与数名商人对账。
吏员高声喊着“今夏布价按朝令五文一尺,登记作数”,声音在高墙间回荡。
市易务乃是负责“官本贱卖,贱买商货”的机构,说是“调节市价”,实则官商垄断。
李长安穿越前就知道,北宋的“官营体制”虽称富国,却压得民商喘不过气来。
另一侧,是“均输监”。
李长安驻足远望,那门外停着十数辆大车,车上货物不一,有盐包、陶器、布匹,旁边一行等候的商贩低声议论,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摇头叹气。
“这些货,只怕也是被‘折价收购’的。”
李长安心下了然。
“市易务压价收,均输监强取巧,朝廷一纸新法,到了地方就变成了‘夺民之利’的工具。”
李长安循着城中街道一路打听,绕过两条坊巷,终于在宫城西南角寻得了大名府府尹官邸的所在。
相较于城中鳞次栉比的商铺酒肆,这官邸肃然庄重,朱漆大门厚重紧闭,门前石狮分立,一副庄严气象。
他整了整襟,走至门前,尚未开口,那名守门的老门子便已注意到他。
那人年约五旬,留着短须,腰间挂着一枚铜制门牌,身姿虽不高,但一双眼颇为犀利,瞥见他穿着粗布襕衫、背着半旧书箧,眼神便带了几分打量,语气不甚客气:
“来者何人?寻府尹何事?”
李长安微一拱手,沉声应道:“魏县布衣李长安,奉赵延章赵县令之命,特来拜见文相公。”
说着,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递了过去。
一是赵延章亲笔书写的引荐信,信封上写着:“门生赵延章敬呈文相公亲启”,朱印赫然,分明是魏县县衙的官印;另一件则是自己的名刺,为竹制,正面刻有“魏县布衣李长安”字样,背后注明籍贯与所学出处,虽然无职在身,但格式规整,尽显寒士之礼。
门子接过信封,掂了掂厚薄,瞥了眼封口上的朱印,脸色略缓,嘴上却依旧哼了一声:“府尹正理早衙,岂能随便见客?你且等着。”
说罢,他将名刺塞进袖袋,拿着那封引荐信转身步入“仪门”。
那门口虽非正门,却是府内“官民之界”,平民百姓不得擅入,官员出入皆需佩“腰牌”。
李长安站在门外,只见小吏来往匆匆,皆捧着文书、挂着铜牌,俨然秩序森严。
他心中暗忖:这第一道门槛,便是寒门与庙堂的天堑。
约莫一炷香之后,那老门子又走了出来,身后却多了一位身穿青色公服的中年文士,五官清瘦,神情温雅。
那人走至李长安面前,微微拱手:“李先生?”
李长安连忙还礼:“正是在下。”
那人手中握着赵延章的引荐信,目光落在李长安脚边尘土斑驳的鞋上,显然是赶了长路来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柔和:
“赵县令在信中言及,李先生在魏县之市易、均输两法中,颇有剖析之见。相公现正在班瑞殿审阅赈灾粮调拨之事,我已将信递呈。请随我到西偏厅稍候,有茶水伺候——但切记,不得擅自走动。”
“多谢先生。”李长安拱手再拜。
他随那名刘记室穿过仪门,正厅外廊甬曲折,阶石清冷,耳边只余刘先生脚步轻响与风过松枝的声响。
转入西偏厅之后,刘先生吩咐书吏备茶,然后径自穿回正厅。
班瑞殿中,文彦博正伏案听取通判禀报。
“城防丈量已查清六处堤段损坏,一处排水口年久失修。若今夏再逢暴雨,恐有溃堤之患。”
文彦博拈笔批注,眉目沉静:“修缮堤段,按我早前章程,沿线三十里内各县分别调度乡丁,每县招募一百民工,役钱从本县常平仓支应,不足者报至转运使。”
案旁一名内侍悄然凑近,低声道:“刘记室呈上赵延章之荐信。”
文彦博闻言一顿:“赵延章荐谁?”
“魏县寒士,名李长安,言有市易、均输之议。”
文彦博眉头略动,抬手道:“信呢?”
刘先生躬身递上信笺。
文彦博并未立刻拆信,而是先问:“你看过?”
“看过。”刘先生点头,“文风清晰,不浮不诞,条分缕析,句句言中有据。”
文彦博这才拆信速阅。
果然,赵延章在信中言道:“此子虽寒门布衣,然通经达政,于青苗募役之法能辨条理,剔弊补漏。今县中渐有清明,皆赖其策。门生敢以薄面荐之,非为结党之请,乃愿相公明察寒士之实。”
末尾,私印赫然。
文彦博将信笺轻轻放下,沉吟片刻,对案边通判吩咐:
“城防事按章程办理,役钱支用事若有争议,可予先拨两成常平银,待役后结算。”
复又道:“那李长安就候在偏厅是吧?待我批完这桩,便亲自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