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一直到亥时方才自县署返回。
月色皎洁,街巷寂寂,唯余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至于刘福生的结局,赵延章始终未明言,而他也没有多问。
但以赵延章的行事风格,朝廷新政之下,又有贼首人证在握,最轻也是革职流放、抄没家产的下场。
魏县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李长安走进熟悉的小巷,步入自家院门时,看着焕然一新的院落也不免有些感慨。
院中,月光洒落在砖石铺就的小道上,映出一片清朗。
昔日杂草丛生的角落,如今已被彻底铲除,墙根下还整整齐齐种了几株青菜。
那堵原本半塌的院墙也已重新砌好,灰泥虽未全干,却已稳固结实。
水缸旁,一架新置的柴架横着,上头柴薪码得平整如书册。
石大牛脱了外衣,正在院中劈柴,冯旺子则蹲在一旁捡拾木屑。
两人听得院门响,抬头一看,连忙放下手中活计,齐齐起身迎上。
“李哥儿回来了!”
“饭还热着呢,小玉娘嘱咐我们看好火,怕你回来饿了。”
李长安站在门前,望着这片宁静的小天地,忽地心头一热。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已不再是那个他初来乍到时的破败荒院。
他推门入屋,屋内一盏油灯摇曳着微黄的光,照亮了一角书案。
小玉正趴在案前,小手托腮,眼神认真地盯着摊开的书页,细细描摹着方块字。
“怎么还不睡?”李长安轻声问,换下外袍,将书卷放在案边。
小玉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小声道:“娘亲睡觉会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
李长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小玉嘟起嘴巴,语气一本正经:“真的,很吵的。”
李长安摇头失笑,走到灶边揭开木盖,锅中热饭热菜还未凉透。
他将饭菜盛好,一边吃着,一边坐回桌边。
小玉见他回来,也没再看书,而是盯着他吃饭,小脑袋晃来晃去,忽然开口问道:
“长安哥哥,这书上说,‘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我总觉得这几句话都是在讲家人之间的情分,可我家里就我和娘亲两个人,所以不太懂。”
李长安咽下饭,顿了顿,放下筷子看着她:“你这几日啊,除了帮我记账,还会主动打扫铺子,晾衣倒水,是不是想着你娘白天在厨房忙,太辛苦?”
小玉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我娘做饭做得手都红了。”
李长安笑道:“这便是‘恩’。你想着要让她轻松些,就是你记得她的好,想帮她,也是在回报。你娘担心我晚上回来饿肚子,饭菜热着没凉,这也是她念着我,这就是‘恩’。”
小玉皱了皱鼻子:“可你不是给了我和娘工钱么?我们帮你做事,本就是该当的呀。”
李长安笑着摇头:“我给你们的工钱,是请你们帮我记账、看铺子。但你打扫屋子,照顾你娘,是出于心意;她为我留饭,也不是按工钱算的。这些是情分,不是买卖。”
小玉若有所思,轻轻点头:“恩就是记得别人的好,想着要对别人好,对吧?”
“对。”李长安拍拍她的脑袋,“你小小年纪能懂这些,已经很难得了。”
小玉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书页:“那‘夫妇从’又是什么意思呀?”
李长安略一沉吟:“‘从’,是相从之意,不是要谁听谁的。它是说夫妻之间,要互相体谅、互相帮扶。有人做事,有人帮着,有矛盾也要互相忍让。”
小玉猛地拍了一下手:“我明白啦!就像咱们店里一样,娘亲在厨房做早食,我在前面收钱,大牛哥和旺子哥在招呼客人,大家分着做事,互相帮忙!”
李长安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欣慰:“不错,这不仅是家人之间的情分,也是咱们做人做事的道理。”
小玉眨了眨眼,有些羞涩地笑了。
李长安目光扫过桌上翻开的《弟子规》,不由问道:“小玉,你这书读得倒也认真,平日里都是请哪位先生指点?”
小玉抬起头来,眼神一亮,好似有人终于注意到她的努力似的:“我呀,一开始都是问娘亲的。娘小时候跟村里老先生读过几年书,识些字,会背几篇《论语》和《千字文》。”
说着她神情有些自豪,像是在替娘亲邀功。
李长安点点头,道:“那你娘确实厉害。”
小玉却撅了撅嘴,又道:“可是娘也不是样样都懂,我有时候问得深了些,她也就只说‘不知道’。后来我就去问许里正。他读过书,还当过私塾的教书先生。”
“许里正?那倒是个本分人。”李长安点头,“他人不错,只是你去问他,他肯教么?”
“他一开始不肯,”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角弯弯的,“他说女娃娃不当识那么多字,会写名字就够了,还让我回去绣花。我就天天跟着他,不管他是去田间看地、还是去祠堂点名,我都不离他身边,跟得他头都大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分明有一股倔劲儿,小小年纪,却有种让人动容的认真。
李长安听得微微一怔,心头似被什么轻轻拨动。
那时他年少轻狂,读书总是心浮气躁,觉得课本无聊、考试无用。
大学没读成,文凭不高,入社会后四处碰壁。
面试时一张张简历被人翻过,冷眼一句“学历不符”,便将他拒之门外。
为了生活,他跑过外卖、做过客服,站在闷热的地铁车厢里望着窗外天光发呆时,才终于懂得,原来那年那月,那些懒散和不肯吃苦的日子,终究是要还的。
而如今,身处这千年前的北宋,一个本该被“女子无才便是德”束缚的小女孩,却咬着牙逼着里正教她识字,连“我非要学”都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那许里正最后答应教你了?”他问。
“嗯,后来教了。”小玉点点头,又道:“不过他说,他年纪大了,记不住太多,也教不深。再难的问题,他也不晓得。”
李长安笑了:“那你可还想学?”
“想啊!”小玉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响亮得几乎吓了李长安一跳。
她紧接着补上一句:“可是县城的学塾不收女娃子,娘说请私塾先生又太贵了,一月要几百文银,咱们家以前请不起。”
“那现在呢?”李长安轻声问。
小玉歪着头想了想:“现在……虽说你给了我们工钱,可还得攒着还债呢,不能乱花。”
她说得认真,眼里却透着一点点期盼,好像在暗暗问:你是不是能教我?
李长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坐在她对面,盯着那副稚气未脱的小脸。
半晌,他缓声说道:“以后有不懂的,就来问我吧。”
小玉睁大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问:“当真?”
“当真。”李长安笑着点头。
“你不会嫌我笨吧?”
“若你笨,那这世间怕没几个聪明人了。”李长安故作严肃地道。
小玉“噗嗤”一笑,眼睛弯成一轮小月亮,又飞快低下头去,似是想掩饰自己的高兴,耳尖却悄悄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