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李长安收了摊,推着那辆带着热气的板车回了小院。
两大盆面糊,一个多时辰烙了个干净,连底下的酱料都见了底。
回家清洗了碗具,再把荷包倒在案头,铜板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逐个拾起,细细数了两遍,共得三百五十九文。
“三百五十九……”他低声念了一遍,眉梢挑了挑。
要知道这年头一个普通匠人辛苦一天也不过一百文出头,自己这一上午顶了人家三天的工钱,虽说多半是百姓贪了个新奇,长此以往未必有这么好的生意,但至少,从今天起,他李长安不必再为吃饭发愁。
次日清晨。
天刚亮,李长安便提了食篮,带上新一批准备好的煎饼果子面料和鸡蛋,准时赶往粮仓。
今日,是他与牛角湾几人约定正式放粮的日子。
这几日牛角湾分粮的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少贫苦农户都听说了那“一成利息、无其他杂税”的好事,更有传言说李长安主事严谨、不徇私情,连坐机制极其严苛,冒领者一经查出,连里正保长都难脱其咎。
他提前放了风,说今日起全面放粮,与牛角湾政策一致,但更加严格,必须携带户贴,确认贫户身份,由保长带队五户联保,冒领者全队责罚。
还未走到粮仓门口,远远就见那里已围满了人。
“来了来了,就是他!”
“李秀才,利息真是一成?”
“还收什么别的?抬斛钱、筛扬费这些要不要?”
“粮食是几时领?能不能多分点?”
李长安才刚踏入人群,提篮都未放下,耳边已被七嘴八舌的声音包围。人潮翻涌,一些焦急的农户甚至已经伸手想拉他的衣袖。
“让让!都往后让!别挤了!”
一声暴喝传来,石大牛和冯旺子二人一左一右挤进人群,硬生生从人堆中开出一条通道,护住李长安,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李长安抬眼扫过四周,确定今日人比预期还多,不由低声嘀咕:“这架势,比前世挤超市抢鸡蛋的大爷大妈还疯狂。”
他站在一块稍高的青石上,环顾众人,扬声道:
“诸位听我一言——此次发粮,仅限真正贫困农户,每户五石,利息一成,秋后还粮。无其他附加税费,但每五户须由保长带队,持户贴、核底册,若有虚报冒领,保长、里正一并连坐,休怪我李某人心狠!”
话音落,人群中一阵哗然,但大多数人都面露喜色。
“只一成?那真是菩萨心肠!”
“这才是为我们穷人着想啊!”
但李长安目光一转,瞧见人群后方有几人衣着虽不奢华,却干净挺括,甚至还挂了块铜秤砣,一看便非赤贫之户。
此刻,他们正聚在一起,眉头紧蹙,低声耳语,眼角时不时往他这边瞟。
他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从那几人身上扫过,暗自估摸:这几位……多半是刘福生派来的。
这几日牛角湾的事传得不小,刘福生那头不可能没动作。
不过——他也不是没做准备。
发粮开始。
人群在石大牛、冯旺子的维持下逐渐排成队伍。
每队五户,由保长带着,出示户贴,登记姓名、田亩数,再由小玉核对笔录,签名画押后才得入内。
仓门打开,李长安靠在一侧,由他亲自核对户贴与底册,一户不漏。
不多时,就轮到了先前那几户人家。
李长安眼神微动,嘴上却不显,继续一本正经地核对着户贴和底册。
几人神情看似淡定,实则目光游移,其中一人还不时往人群里张望,好像在等什么。
李长安将这些细节尽收眼底,心里已有数。
他接过户贴,翻看几眼,眉头一皱。
虽说田亩与底册吻合,但去岁缴税记录却相差太多,一户报了旱灾减赋,另一户则说是“换田未更”,可账面上的差距却并不小。
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此二户之赋税记录疑有出入。需待我查明后,再定可否借粮。”
带队保长闻言脸色一沉:“李秀才,这是朝廷赈粮,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借?”
李长安不动声色:“我不偏不倚,只按底册与实际来核,若确属贫户,自会补发,若非,则绝不宽纵。”
那保长顿时高声嚷嚷:“你这是仗着县令撑腰,欺负我们这些庄户!乡亲们评评理——这粮分不成,都是他李长安一人说了算!”
人群开始骚动。
几名原本候在一旁的农户也有些动摇,隐隐附和:“可不是嘛,粮也没分,先挑人不行了?”
眼看人声喧哗,局面即将失控。
黄策站在李长安身旁,听到动静,这才往前一步,举起腰间那块腰牌,声音平稳道:
“本县县尉在此,谁敢喧闹滋事?”
“我乃奉赵县尹之命协助发粮,众人若有冤屈,自可上县堂申诉。但若无端滋事,依宋刑统,诸不应得为而为之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
他声音不高,却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
那保长脸色一白:“黄……黄县尉,我、我不是滋事,是这李秀才刁难我村百姓……”
“事理如何,自有人看得清。”黄策语气冷淡,“你若再扰乱,那便是滋事之罪了。”
保长怔了怔,终究没敢再吭声,灰溜溜地领着那队人退了下去。
人群也安静下来,原本有些犹豫的百姓纷纷站回了队里。
李长安微微点头,对黄策拱手道谢。
黄策低声问道:“方才那几人,是不是刘福生派来找事的?”
李长安轻轻“嗯”了一声,道:“多半是。像他们这样的人,连户贴都备得整整齐齐,偏又不是第一批上前的,明显是在等时机。”
黄策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说:“那刘福生,怕是没打算轻易罢手。你可有后招?”
李长安摇摇头,语气淡然:“后招算不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真要翻船……大不了,我再想法子。”
“你这算什么法子?”黄策挑眉。
李长安咧嘴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说法……倒有点意思。”黄策挑了挑眉,嘴角轻轻翘起,“没想到李兄还知兵法”
李长安一笑置之,没再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