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县衙巷子还罩着一层薄雾,瓦檐下雨痕未干,街头摊贩尚未出摊,唯有县令府前站着一人,手负在后,神情肃然。
李长安打着哈欠赶到时,脚步微顿。
那人不过三十来岁,身形削瘦挺拔,肤色黝黑,着一身朴素青布短衫,脚踏牛皮靴,背后还斜背着一个裹布包好的长形兵器,眼神沉静如水,站在门侧,却如一道未出的刀鞘。
“李长安?”那人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李长安回过神来,抱拳一笑:“正是。”
“我是黄策,县尹叫我随你。”
黄策。
县令赵延章昨夜所言“旧识之子,擅长拳棒”的人,应是此人。
李长安心头微动,目光扫过他背后的兵器包,又看了他身上的装束,暗道:此人八成不止是个打手,倒像是某种官面暗线。赵延章这是……担心自己贪墨徇私?还是另有考量,派人来监视?
他不动声色,笑问:“黄兄何以肯屈身随我这无名之辈做些搬粮杂务?”
黄策微微一笑,答得干脆:“替人还一桩人情,仅此而已。”
语气平静,无悲无喜。
李长安听不出真假,也不打算深问。
他知道有些人愿做事,但不愿交心;与其试图打破,不如敬而远之。
“如此,多谢黄兄了。”
他拱手,带着黄策转身。
二人沿街而行,不多时回到了李长安的住处。
刚一进门,黄策便止住脚步,眼中浮现一抹讶异之色。
眼前的屋子不过三间破旧瓦房,墙角还透着风,简直比他印象中的贫户还要寒碜几分。
黄策跟在李长安身后走进那处寒舍,脚步不自觉慢了半分。
屋内陈设简陋,砖地斑驳、窗纸透风,墙角堆着几把干草和半袋旧麦壳,灶台上连柴火都没添。
桌上摆着一只粗陶水壶,茶碗沿口磕得豁口,一股子多年未扫的灰土味混着茶叶残渣味,扑鼻而来。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又很快放松下来。
原以为这李长安既然能在三日内放出三百石青苗粮,又得县令器重,定是某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或许家中小有权势,自己不过是陪他做做样子。
可眼下这寒屋与那人身上干净却洗白了的衣袍,分明是个连囊中余钱都算计着过日子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将包裹搁在门口的一角,目光转向那人。
李长安却毫无主人的自觉,正自顾自地烧水,翻找着什么。
似是察觉到他目光,微微一笑,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像是根本不在意。
这人倒是奇怪。
不骄不躁,不摆官架,也不像是官场出身的人,说话确实稳重。
举手投足之间,既不像读书人,也不像生意人,更不像江湖人……但偏偏哪样都带点影子。
他忽然对这趟“还人情”的任务,起了一丝微妙的兴趣。
“来,帮我对对这些。”
桌上厚厚一沓纸,一式三份,每份分门别类,用麻绳捆成小札。
黄策取出一份,略一翻看,眉头微蹙:“这……一户三份?何故重复?”
李长安笑道:“这叫‘三联契’。一份官府存底,一份农户自执,一份我留查验。”
“有这必要?”
“当然。”李长安认真起来,“你要百姓信你,不是嘴说几句就成了。你得让他们知道,契约有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手印,他们能看、能翻、能查。如果出了问题,官府那一联可以审,我这一联能证,三份一对,谁也不能乱改。你就说,这样做,能不能拦住那些胡赖的?”
黄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你……倒像个账房先生。”
李长安笑出声来:“让你说对了,我前世啊,还真是干账房先生的。”
黄策没有回话,只是眼中隐隐多了一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午后时分,二人踏上去牛角湾的路。
村口,许里正早已等候,身边站着那几户借过粮的代表。
“李公子,您来了!”
许里正快步迎上,语气中满是恭敬。
李长安笑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卷轴:“这是各户的契纸,今日特来发还。”
村民们一听这话,顿时围了上来。
“我们……真能拿着这纸不还回去?”
“这写的是咱家户名?”
“这是不是……就能当证据了?”
李长安一边点名,一边逐一发下:“这一份你家留着,秋后凭纸验粮。若有人赖账,你拿这纸去县衙告,官府也要管。”
村民们接过契纸,或小心收好,或蹲在地上反复看着自己家的那一行字,有人悄悄念叨,有人对着左右核对,还真有两家看错了粮数,李长安也耐心纠正。
等契纸发完,众人渐渐散开,话题开始落到“将来秋后怎么算账”“谁家怕还不上”等上面。
这时,许里正凑了过来,压低嗓子说:“李公子,我看这几家嘴上说着还得起,可到底收成怎么样,还两说。咱们要不……立个榜?”
李长安轻轻一笑,似是早有准备。
他吩咐几个青壮抬出一块白灰木板,又让人把新写好的榜单样式贴在木板上。
片刻后,村中祠堂前,长条木桌已摆好,桌后那块丈许高的木板立了起来,新刷的生漆尚未干透,映着些许光。
李长安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张已经书写完成的“信用榜样本”,侧头对许里正低声说着话。
“许伯,我想着,借粮一事既关民命,也关信用。这份榜,是让大家都心里有数——谁借了多少,秋后还了多少,谁家守信,谁家耍赖,不用我说,写在这上头。你觉得,可妥?”
许里正眯着眼看了半晌,又望了一眼正在远处玩闹的几个孩童,终于点了点头:“写榜是好事,只是……名字写得明白,不怕惹人埋怨?”
“若怕被写,那就莫做赖事。”李长安笑笑,“榜上不写银钱,写粮食数;不写辱骂话,只记实际数额。还得起,写‘已清’;还不起,但有话说、讲得明,写‘宽缓’;若有人耍赖、抵死不认,就只能写‘违信’。”
这时,不远处一个老汉凑上来,小心问道:“李公子,这榜是给还得起的露脸的?还是专门拿来点名丢人的?”
李长安望向他,声音柔和:“既露脸,也丢人。你家借五石,秋后还清,那就写‘已清’。别人瞧见了,下回愿借。若你家真还不上,只要不逃不赖,我也写‘宽缓’,将来还有得谈。可若有人明明收成了,还想赖账,那我就不替他遮丑——这榜是护咱百姓的,不是给贼子当幌子的。”
话音落,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几个村民相继点头。
“说得明白。”
“有理。”
“咱家不怕写,借的是公粮,怎么也得讲个理。”
李长安将木板立起,又唤来几个汉子搬来石墩作底,再请一户家里有油灰的青年帮忙固定。
小玉这时也早已过来,拿着写好的榜单副本,蹲在地上逐行读着。
她一个字一个字念得认真,只偶尔停顿几息,低声问李长安一个字是不是“兑”。
李长安蹲下身,手指在榜单上点了点,“对,这里是‘兑付’的兑,意思就是‘清账’。”
“那这个‘缓偿’呢?”
“就是秋后收成若差,可先缓缓再还。”
小玉似懂非懂地点头,低声把词反复念了两遍,然后又写在一旁的小本子上。
这时她的娘也走过来,看着女儿写字,眼圈微红,抹了一把手,道:“她爹死得早,我没教什么,都是她自己看着识的。她要是能学个本事,以后有饭吃,我以后也走的安生些。”
李长安闻言,沉默片刻,只道:“她聪明,将来不比城里的孩子差。”
黄策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面上无表情,心中却默默记下了李长安刚才与村人周旋的每一句话。
这人不是靠话术骗人,也不是靠身份压人,而是把事讲清楚,让人信,让人服。
他自认练了一身本事,却断不会做这些“言语上的活”,若是让他来放粮,怕是早和村民吵起来了。
“榜立完了。”
李长安一锤定音。
木榜斜立在祠堂右侧石台上,榜首红笔写着“牛角湾青苗粮信契榜”,下头一行一户列着借粮数量、还款约定、履行情况三栏,空着,但预留得整整齐齐。
“秋收之后,我再来填这上面的字。”
李长安看着榜,仿佛能看到将来一行一行填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