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
一大半是汇聚到沧池的流水,其他兴建的宫室殿宇,是皇帝的后宫。
仲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如梦境。
董仲舒走进林中巷道时,一个宫娥走来恭敬地行礼道:“太史令,陛下在永春宫。”
董仲舒略一点头,永春宫,是王夫人所在,皇后虽尊,但如今得宠的是王夫人。
至于说得宠到什么地步,元朔六年大司马卫青出征,其麾下将军苏建全军覆没,单身逃回,赵信甚至亡归匈奴,此役卫青军功不多,故不得益封,实为封无可封,只是赏赐千金。
而就在此时,“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说大将军曰:‘将军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徙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
一介妇人,身在幽宫,略微身动膀摇,就从当世大司马那敲去了半数之功,乃至全数之功,那一日,无数沙场拼杀的将士沉默,长安万民为之默然。
千里远行,征战匈奴,如笑话尔。
然后,“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甯乘为东海都尉。”
大司马的五百金,便宜了王夫人,便宜了甯乘,偏偏地,与卫氏外戚无关。
在大汉,尊宠妃子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重用其家人,如“天子召兄长君、弟青为侍中”,皇后的兄长卫长君本为庸碌之人,只是奴婢所生的几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妹妹、弟弟的缘由,就一而再跃成为地位显赫的外戚。
但是似乎王夫人家没有得力的兄弟子侄,哪怕陛下有心扶持,也召了王夫人兄、弟入宫为侍中,却始终没有像卫青、霍去病那般耀眼的存在。
在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死后,刘彻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宫娥,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内朝心腹大臣经常被召到后宫议事,连通禀都不必,便可以长驱直入。
待内臣之宽,可见一斑。
宽敞豪华的宫室,格调奇特,华贵侈靡,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就立在卧榻的对面,卧榻那里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
卧榻的左方是一根“擎天”的挺拔闪亮铜柱,显赫而孤立,有方是一根“深邃”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分之想。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朦胧的纱帐,正好可以看到寸缕半着的王夫人偎在陛下的……骤然之间,董仲舒羞涩难当,悲愤万分。
转身便走,却被人拉住了袖袍,那人哈哈笑道:“老师,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见过光禄大夫侍中。”董仲舒目不斜视,深深一躬道。
吾丘寿王一时沉默。
当年他还年少,就以善格五召的棋艺待诏,诏使从董仲舒受《春秋》。
多年过去,他仍称董仲舒为老师,董仲舒却称他为光禄大夫侍中。
这人世,当真能洗练人啊。
“既受诏见,老…太史令为何不进?”吾丘寿王复杂道。
“太史,掌天文、历法及修撰史书,如今天下承平,祥瑞频生,灾异不见,今史便是史书,无有大事,以致身懒心怠,觐见时竟忘了通禀,当去廷尉署领罪。”董仲舒满心腻歪,随便找了个借口答道。
“陛下诏见,多为喜事,太史令何故搅兴?些许人生之乐而已,又能算得了什么?”吾丘寿王劝说道。
和那些虚度光阴的圣主贤君相比,陛下就是喜欢的东西多了些,但也不外乎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美女佳人,等等,别的也没什么了。
陛下这后宫,内朝心腹大臣来去自如,偶尔同时觐见时,但见陛下还在操劳,都能在这看个够,品评两句都可以,即使陛下听见也只会洒然一笑。
这不是陛下对士人的侮辱,而是陛下对士人的信任。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啊?
董仲舒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昔日门生的高谈阔论、奇思妙想令他如临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须弥的时间,董仲舒就已是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浑身的生理反应让他有种想要呕吐的难堪和尴尬。
所幸,董仲舒心性坚韧,脸色铁青着,嘴角抽动着,咬紧牙关,勉强说道:“光禄大夫侍中大智,下官久居山野之国,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竟然有几分不解人性,请光禄大夫侍中容下官回去慢慢品味领悟。”
“太史令,不觐见陛……”
“下官会去领罪。”
董仲舒转身大步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步伐、仪态全无,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吾丘寿王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当风停雨歇,陛下的声音从中传出,“吾丘寿王啊,进来。”
吾丘寿王大步走进,目不斜视,躬身行礼道:“陛下。”
王夫人正蜷伏在刘彻的面前,刘彻轻轻一拍,王夫人便识趣地退到了高大的玉石屏风后,“董仲舒呢?”
“身有不谐,恐惊了龙体,便先退下了。”吾丘寿王答道。
这份欲盖弥彰的解释,刘彻也没有纠缠,也庆幸没有应允庄助准董仲舒入中朝,微笑说道:“御史大夫之位,朕本想金口予他,但不见就不见吧,让丞相府、尚书台告诉他吧。”
“喏。”
“今日国中可有他事?”
“回陛下,治栗都尉桑弘羊,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在丞相府遇威,盐铁专营之策恐要大改。”
“是为何故?”
“丞相给了几点建议,一,盐、铁官……”
刘彻听完吾丘寿王所讲,不禁深深皱眉,“政令难免辞不达意,丞相何必吹毛求疵,又能影响百姓几分,如此这般,国库的亏空何时才能补上?”
吾丘寿王不语。
盐铁专营进展迟缓,刘彻觉得之前想到的敛财之法还是不能舍弃,吩咐道:“传旨下去,仲秋之日,上林秋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