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四年的夏天,年轻的杨曾独身钻进河洛谷的深山。谷底有座三层木楼,半塌在荒草里,楼前一株老松歪斜着,树皮上凝着琥珀色的脂。
他举着火折子进去,一楼残破阁间的梁柱上卡着两个半块玉珏,黑曜石的颜色像是能吞没宇宙的黑洞;旁边散落一地的书堆上,一本《周易》书册上斜插一支毛笔,笔杆刻星图,毫尖被墨凝得坚硬,看起来比东墙上钉着的剪刀还要锋利——那剪刀已经生了锈,刃口却浸着墨蓝的光,像划破星空的流星尾。
当时的杨曾还只三十来岁,称不上年轻,却也气盛,不知害怕。他伸手就去取这几样望之令人胆寒的古物,却发现自己出手处有微微闪烁的冰蓝色光点跳跃,像是在布满发光藻类的海面上划桨,连缀出一串行动轨迹。
他不可置信地收回手来,看看旁边结满蛛网的梁柱,试着对蛛网一挥手。
梁柱上出现一道刀砍斧刻般的新痕,蛛网却毫发未损。
他定了定神,再一招手。
布满灰尘的梁柱“咯啦啦”作响,尘土如水般贴着柱身泻下,本来几近腐朽的木质渐渐回复紧实。
他深吸一口气,擎出双手,开始在空中练习控制光点的轨迹。
不到一个时辰:柱正。梁直。楼起。
他从此在这楼里住下,谷中栽花种菜,楼里读书修炼。随着他对光点控制的技艺越来越纯熟,楼也渐渐地被修缮得越来越像回事了。直到他完全熟悉了凭空得来的法力,终于在一个下午打开了被乱石残柱锁闭的、二楼的楼梯,在堆满了一个房间的古籍中看到一本《玄灵秘典》,才知道他的这种法力原来叫做“阴阳五行术”,在术法界是有一定渊源的。
“夫阴阳五行之术,非人力可强求。天授玄机,地孕灵根,唯命格通幽者,偶得天地交感,方启此道。然得术者各有所契:或于雷雨夜见青龙摆尾而悟震卦,或观老妪纺线得离火真意,甚有稚子嬉戏间暗合坎水之变。是故同源而异流,万法殊途。
古修云:‘五行非术,乃盗天机’。习者不得其法而强修,犹缘木求鱼;真得道者,举手投足皆合天道。故《灵枢》有诫:‘阴阳无形,五行无状,持而不得,执而不有’。
历代传承,皆见异象:太虚真人梦吞北斗而通玄,青莲居士观蚁战悟奇门,皆非师授。盖因天地之气入体,自成造化。故术无定式,人各为法,此乃阴阳五行之本真也。……”
他不知疲倦地读着,天光从正午移到了黄昏。
窗前的老松依旧歪斜着,从苍青色的松针间投下琥珀色的光影,照在杨曾盛年的面容上。
光影轮转几度,依旧是盛年的面容,只不过换成了另一个人。
“这些物件...”吴柒摸出本泛黄的日记,“师父在这里面说,它们都浸过水银,是魇帝的分身。”
徐立接过本子,就着灯看见纸上潦草的字迹:
“阁中水银池底青铜砖刻'帝出乎震',显非本界之物。三器皆带星图纹,似从九天坠。”
袁梦凑过来,用手指向最后一行:“分身者有五。集齐五器,可灭魇帝。”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师父收了四件,独差一件。我们俩找了许久,没有头绪……”
“那五器集不齐,就没办法毁掉它们吗?”徐立疑惑地问道。
——当初的他们,自然是试过许多种办法了。
用桃木剑斩,玉珏纹丝不动;拿三昧真火烧,毛笔反而愈发光亮;最邪门的是那剪刀——袁梦刚靠近,袖口就“刺啦”裂道口子,像被无形的手撕的。
师父愁得白头发梳掉好几根,日日躲在罗浮阁里,不是翻找古籍,就是拿着笔钻研能毁分身的术法。直到某个满月夜,师父终于下了楼,手拿着写了许久的一页纸。他照着上面新想出来的法子,把四样东西排成五行阵,诵咒到三更,情珏忽然“咔”地裂了缝,里头飘出缕灰雾,凝成个模糊的人形。紧接着从其他三样古物里也飘出了各自的人形。
“都是被魇帝所害,困在这器物里的苦主。”他抹了把汗,“徒儿,来坐我两边,我们超度它们到可得解脱之境。”
超度亡魂时,谷里下了场怪雨。
雨滴悬在半空不落,映着月光像无数银针。杨曾站在阵眼,看那些魂魄化作流萤,飞向四面八方——有的钻进松树,有的消失在云里,只有最后一个魂魄迟迟不散,伫立许久,最后竟扑向袁梦。
吴柒一扬手用袖子挡在袁梦面前,那个魂魄被他袖中飞出的黄符截住,“嗤”地燃起青火。
两人着急忙慌地互相上下打量,发现对方没事,手拉着手笑起来。
然而一瞬之间,两人的笑容都冻在了嘴唇上。
他们看见阵眼中的师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两人冲上前去,一边一个捞起师父的手摇晃着,口中一声声地唤师父。
吴柒哭得情真意切:“师父啊!你就算是要死,也得先留个遗言那!”
“啪!”话音未落,他脸上着了袁梦重重的一巴掌。
“你莫急莫急,我这话一出口,师父就是走过了奈何桥,也得返回来踹我两脚。”
袁梦第二巴掌已经出手,又生生收了回去。
她看见师父当真睁开了眼睛:“莫哭……是命——命该……如此……”
“什么命不命的,师父你撑住,我马上给你打120!”袁梦拿出手机拨号。
可是山谷里此刻连一格信号也没有。
吴柒抹了一把泪,托住杨曾的手腕:“师父你有啥遗言赶快说!”
袁梦怒目而对。他却无视:“你快说!师父!”
“还剩一个分身……”老道士死死攥着吴柒的手,“须一同毁……”
话没说完,咽了气。
两个人扑倒在师父身上。
袁梦哭成泪人。
吴柒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师父啊!你、你好歹把遗言说全了再走哇!你打哪儿学的这狗血剧情呀……”
袁梦也哭不出来了,她一度怀疑吴柒这是打着把师父气得再活过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