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吊灯发着柔和的白光,三四个人站在迎门的台子上,列得齐齐整整,台子后一个黑色衣服的女孩子背对门口弹着琴。台子上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本线装书,吟诵的声音伴着琴音,沉沉地飘过来: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徐立心里的某根弦被狠狠地扯了一下。曾几何时,有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子,也这么一板一眼地为他吟诵过《诗》,当时他曾经弹琴为她伴奏,当时他还以为终于明白什么叫天作之合,当时——
“咳——咳!!!”
旁边发出一声明显带提示意味的咳嗽,徐立才意识到这不是该回忆抒情的时候,连忙收起翻涌起来的思绪,扭过头去看吴柒,然后发现这一声又明显不是针对他的。
吴柒拧着眉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场景,好像这些身着宽袍广袖飘然如谪仙的是一群山上窜下来的猴儿们。
领头穿青色立领棉袍的女子注意到了吴柒的表情,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完成了几个来去的眼神交换,青衣女子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抬起手来拍了几下,吟诵声齐刷刷地停下了,女子一挥手:“不用装啦都散了吧!”
几秒钟前还一脸肃穆飘然出尘的人们瞬间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没心没肺的气场——和刚结束周考的高中生差不多。
“哎呀我专门披的大氅啊,谁陪我去溪边仙一会儿,难得我今天这么儒雅——”
“就你那大氅,三年没洗还好意思儒雅。”
“黑竹走,咱把棋下完去。”
“不下了,刚才晋骨肯定又偷偷动棋子了。”
“这次真没有!魏骨你见过棋盘的啊,你跟我们一起,做个见证,看我动棋子了没。”
“不,时间到了我要去睡觉。——不对我要先去把我的乌龟放出来……”
……
徐立尽量控制着自己别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可是这场景跟一分钟之前差别也太大了点——试想想看,假如莫高窟壁画上一群起舞的天女们突然活了,把裙子朝腰上一缠,跳下来集体涮火锅……
几秒钟之内大厅里只剩下一青一黑两个姑娘。
“袁梦,你这是干啥?”吴柒一脸生无可恋盯着青衣女子。
“你不是带人来了嘛,我还以为需要装装文青混淆一下视听……”
“我刚才说我带人来了?”
“咦?”袁梦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你没说?……那我怎么知道的呢?”
吴柒像看女儿一样望了她两眼,招手让徐立走近:“来介绍一下,我师妹,袁梦;路上认识的朋友,徐立。”
徐立看向袁梦,鹅蛋脸,普普通通的五官,——不,是四官。她的眼睛可不普通。她是标准的东方人模样,却有一对银灰色的瞳孔,像被水银浸透的月光,透亮却不清冷。
这是……虹膜异变症?徐立暗暗在心里揣测着,又为自己的揣测生出一丝没来由的愧疚之心。
袁梦丝毫没察觉。她对徐立笑笑,开口,牙是很白的:“荷衣把房间给你准备好了,你跟她过去吧!”
徐立道谢,然后看见袁梦身后编着细长辫子的蓝衣姑娘抱着古琴转过身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一瞬间,他的胸口像被人捣了一拳,心头涌起一阵即心酸又欣慰的感觉。原因不明,他只好愣在原地。
荷衣发现徐立呆呆地望着他,一个转身,怀里的古琴琴轸上系着水红色流苏,抽在徐立的胳膊上,扔下两个字:“跟上。”
徐立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不知怎的突然走了神——”
“随你,不用解释,与我无关。”荷衣半回头,眼神甚至懒得往徐立身上落。
徐立一边努力跟上荷衣的脚步,一边在心里暗暗疑惑: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情形,我是什么样的登徒子吗?怎么会失态成这个样子?
他跟在荷衣身后走进二楼尽头的房门,一床,一书桌,一整面墙的书柜。浅黄色家具,麻本色床品,摆设配色都符合一所书院的风格。但是当他仔细看床上时,不由得瞪大眼睛,呼吸节奏都乱掉了:床头摆的是很少有人会用的、圆柱形的硬枕头,靠床头还有一个长方形靠垫;铺的床单不是普通单层的,而是夹了棉绗缝的,床单的头尾塞进床垫和床板间,左右两边从床畔垂下来。
这床品的安排,竟然和他的习惯一模一样!
他一时失语,想问问谷里的床都是这个铺法,还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和他的爱好碰了巧。一回头才发现荷衣已经不在屋里了。
不急,明天再说吧,今天他经历了太多,需要好好休息了。
有微风透过绿色窗纱,敲打着床边长短不一的竹筒串成的竹风铃,发出“科拉拉”的声音。
竹风铃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但无论是风铃还是满心的疑问,都没影响到徐立的睡眠。当他精神百倍地下楼梯时,正看见楼下驿中的人们正闹哄哄地摆完餐桌上最后一双筷子。是昨夜见过的三个小伙子,吴柒、袁梦和荷衣都不在。
“呀哈!吃闲饭的人来啦!”离楼梯最近的小伙子看着有十六七岁,精瘦的瓜子脸上薄薄的嘴唇里蹦出来这么一句。
徐立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挠挠头,正想着怎么回答,肩膀上就被人轻拍了一下:“这是晋骨,魏晋南北朝的晋,风骨的骨,就数他嘴最欠。另一个是魏骨,他哥。我叫黑竹,黑色的竹子。吴柒和袁梦带着荷衣出谷去了,回来差不多能赶上晚饭。”说话的人浓眉大眼,眉宇间含着温暖的笑,“——你来得正好,看看早餐合不合胃口。”徐立看着那一团和气的脸,感觉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对面若开口问,他能把自己毕生的秘密全盘托出。
面前的桌子上青翠欲滴:菜园里随手掐的、不是青菜的青菜——嫩丝瓜尖、嫩南瓜叶尖——略焯水,挤干水分后加麻油香醋蒜泥拌匀,配着刚摘的水果,新打的雪白色蒸米粉糕,和熬得软糯的糯米绿豆粥,粥里还飘着几枚红彤彤的枸杞。
他跟着众人在桌边坐下,一道阳光正照在他脸上,抬头看,窗户里东边的山崖缺了个口子,一粒红色的太阳刚好正升上来,嵌在豁口里,成为佐餐的一味调料。
“哎,你们看今天的太阳颜色好鲜艳,像什么?”
“吃你的饭吧,就你话多,还没一句靠谱的!”魏骨用筷子敲敲晋骨的脑袋。
“——六成熟的鸡蛋黄!”晋骨躲开哥哥的筷子,脱口而出。引来一片哄笑,他自己得意地也笑了。
不到半小时,桌上杯盘见底。
这时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为首的一身运动装运动鞋,不修边幅,却目光锐利:“打扰了各位,我们是警察,需要大家协助调查。”
一屋子人沉默了一下。徐立装作嚼东西,本能地捂住嘴,他怕疯狂跳起来的心会从嘴里冲出去:
他听出了昨晚和吴柒说“五百块钱”“微信还是支付宝”那个鸭舌帽的声音。
“这里哪位是负责人?”
“警官好,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黑竹走上前来,不经意间把徐立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昨天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大众从山背面的盘山公路边翻下山崖,警方到现场发现车里面和周围都找不到司机,方圆十几里只有你们一家,来问问情况。”
果然。徐立更加紧张了:吴柒不在,不知道他跟驿中人交代了多少,他们会如何应对?
黑竹认真地听完,脸上堆起笑来:“好的警官,”他转过身问大厅里的人,“各位同事们,有谁知道这回事吗?或者有其他异常情况的,赶快跟警官汇报,别耽误人家办案子。”
“各位同事们”开始戚戚喳喳:
“不知道。车又没翻到我们谷里。”
“车祸现场在哪呢在哪呢?我想去看看凑个热闹行不行警官?”
“闭嘴。”
黑竹伸手制止了他们:“警官,我跟同事刚吃过早饭,还没出谷,恐怕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您方不方便留个电话?如果有情况了,随时给您打电话汇报。”
徐立的心逐渐放回原位。
交换过号码后,一直没开过口的另一个戴着口罩的警察突然出声:
“你们这谷里,从昨晚到现在,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比如说,来过什么生人之类的?”
徐立背后一凉,冷汗沿着额角下来了。
“没有,警官,这里都是我们自己书院的员工,在这好多年了。”黑竹顺手拉开了前厅的两扇大门,站在门口陪着笑。
“你要说实话,如果故意隐瞒,会拿你追责的。”警察理着短短寸头,深棕色发丝如同钢丝一般立了满头。
“警官,看你这说话的意思,不像是来了解情况的,倒像是来调查嫌疑犯。”黑竹收起满脸的笑容,只留了一丝还抹在嘴角上。
从他那里跑掉了的笑容好像瞬间转移到了运动装警察的脸上:“没有没有。主要是因为出事的车上有件咱们市新出土的古董,所以市长特别关心案件进展,我们这也是压力很大……”
“那是那是,理解理解,我们有情况肯定第一时间汇报,放心吧警官!”
人送走了。饭桌收拾好了。黑竹安排好其他人的工作,邀请徐立和他在谷里逛逛:“来熟悉一下环境吧,你可能要在这儿呆上一段时间了。”
两人在谷中散了一圈步之后,徐立回到房间里,望着窗外的竹风铃,回想着黑竹对他说的话:吴柒和袁梦带着荷衣去留余市区查他的事了。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先是莫名其妙的车祸,再来到这个地方,明明是初次踏足,却处处透着不合常理的熟悉感:是谁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和他生活习惯严丝合缝的卧室?
一瞬间他甚至曾经想过,这里会不会是有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但随即又收回了这个荒唐的想法。收养他的奶奶说过,自己是在一个大雪天的马路边捡到他的,当时他被包在一张纱布浴巾里,应该是被放在路边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冷,奶奶打开包裹时他还会对着她笑。
几年前奶奶去世,居住的职工福利房被收回,他应聘到了留余博物馆,从此身边再无一个记得他习性的人,直到他遇见叶辞。——
“叶辞找不到我,会伤心的。”他暗暗地叹息,又无可奈何。现而今他满脑子都被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占据了,无暇他顾。
除了驿中,其他的事也不合常理。
那两个人当真是警察?昨晚要带走他做什么?既然是冲他来的,又为什么不认得他的脸?
徐立苦思不得要领,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正要端到嘴边,却被窗外深绿色的松枝吸引了,不由得端着茶走下楼,出厅门,来到那棵覆盖着整座三层楼的松树边。
松针微动,像是有风穿梭其间。松下有树根伸出地面,盘根错节,恰如一张天然形成的松根床榻。
徐立躺下试了试,很舒服。他把茶浇在松树根部,想着给它也尝尝味道,又对自己幼稚的想法感觉十分可笑,在松根床上翻了个身,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睡着了自然要做梦。
他梦见了一张水银织成的蛛网困住了一个黑衣人。一个白衣女子向蛛网中的黑衣跑来:“师哥——”
“别过来!水银蛛网粘之即死!白衣!你救不了我!退回去!”
黑衣声嘶力竭地吼着,然而白衣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缓。
下一秒,白衣已经死在黑衣身旁。黑衣的右手里平白无故出现一支黑色梅花的长长银针,他毫不犹豫地一发力,刺穿了自己的脖颈。
他惊呼出声的同时,听到一个冷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天窗穴通,经脉断绝。行针时,入针万万不得深于二寸,你可记住了?”
“徒儿记住了。”徐立转过身来,五米开外,一脸青涩的少年有着和黑衣一模一样的面容。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去看,也看不清少年对面师父的脸。
他撇开贸然打扰别人的顾忌,跨上前去想仔细一看,肩膀上却被人重重地按住了: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徐立回过神来。
眼前是刚回来的吴柒,身下是松根床,松枝间透出月色。
月已上中天。
吴柒告诉徐立,他托了市里得力的熟人,查到徐立车祸后市长马上安排人以查找古董线索为名,搜了徐立的宿舍:
“我听黑竹说过今天早上来人了——”
“我怀疑他们不是警察:其中一个是昨晚说给你五百块钱的那个人。”
“哦?是他?那他——”
“没认出我来。”
两人都沉默了。
停了一刻,吴柒转过头盯着徐立缓缓开口:“你方不方便告诉我,这个古董算哪碟子菜,值得市长大人出马?”
徐立伸出手指抵着太阳穴,拼命思考着:“是一个罗盘。”
“有啥特殊的没?”
徐立继续拼命思考。
一个古董能有什么特殊的?
他摇了摇头。“馆长说是在一个老头儿那儿低价收来的,他做碳同位素检测时显示超出测算范围,觉得奇怪,让我送去省博再做检测。”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吴柒伸出一根指头挠挠耳朵根,“这个什么盘……能不能给我看看?”
徐立把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内兜,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正方形紫檀木框,递给吴柒。后者慎重地托在手里,开始上下打量。
“你也懂文物?”徐立见他的眼神不像外行。
“他懂个毛线!”晋骨突然从徐立背后冒出来,把他吓了扎扎实实的一跳,“他还不如我懂得多呢!”
晋骨一步跳到吴柒面前,把耳朵贴在罗盘上:“哟嗬,这可是个厉害玩意儿!……它说它是上帝派来捣乱的魔鬼!”
徐立无端地冒出一身冷汗。
吴柒闪身收回罗盘,一只手递给徐立,另一只手在晋骨肩膀上一推:“你家上帝跟魔鬼是亲戚?!”再冲着晋骨逃跑的背影补上一脚,转过头安慰徐立:“他嘴里就没一句实话,你以后就习惯了——我的意思:馆里现在回不去,你恐怕短期内要在我这枕松驿里住着了。好在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先养好身体,再慢慢想对策。”
“好的,那我可就讹上你了。”徐立一口答应下来。
二人相对而笑。月已西沉。头顶交错的松叶轻扬,恍若对着许久未见的故友招手。
那日两个自称警察的人再没来过第二次。
徐立在谷中住下,每日跟着众人栽花种菜,蓄养动物,一切可动手的物品都自己动手制作,感觉生活悠闲而充实,心情愉快,因车祸而虚弱的身体也很快恢复了。
毕竟,枕松驿这样的环境太适合养生了。说它能拿来修仙都不为过。
枕松驿背靠一座百米高的山崖,崖下流着一条山溪,绕驿北而过,崖顶有一片松林,每当风过,松声阵阵,这便是枕松驿门前匾额“枕流听松”的由来。
院中那棵让徐立不自觉从早餐后睡到了入夜的大松树有名字,叫“隐松”。驿中人告诉徐立,隐松有催眠的作用,人若在树根床中坐下,很难忍住不睡上一觉。
袁梦曾经专程来找徐立,跟他交代:“以后可别睡那儿了。”
徐立点头称是:“我知道,我当时做了个梦,总觉得很奇怪,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窥探着这个世界。”
袁梦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的意思是睡在那里容易着凉。”
徐立在袁梦背后挠挠头:这袁梦和吴柒虽然关系亲密,但俩人的性格真是互不搭调。
吴柒说过,袁梦和他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垂髫之年的他们被一个老人领走,这老人就是枕松驿的上一任院长,名叫杨曾。他精通国学经典,天文地理医学武略均有涉及,终生未娶,到老收养了二人,把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恩同再造。
几年前杨曾寿终正寝,二人就接手了枕松驿,这里名为书院,实际平日里靠接旅游度假的单子和古物交易为生。
河洛谷中多崎岖,枕松驿四周却是一大片圆形平地,这座三层仿佛处于一个“陨星坑”的中心一般。
驿中第一层是驿中人日常生活的宿舍厨房餐厅客厅,二楼有“藏晖阁”,用来存放古物,平时上锁,钥匙在吴柒和袁梦手里。
徐立最喜欢的地方是二楼走廊尽头名为“罗浮间”的书库。书库的四面墙上打满顶天立地的书架,中间一张长长桌子周围摆了一圈椅子。
通往第三层的楼梯口处一扇封闭的青铜大门紧闭,吴柒告诉徐立,师父交代过不要进去,他和袁梦不信邪,从小到大试图开锁好多次,却根本打不开它:“要不你研究研究,你要是能打开它,我感谢你八辈祖宗”。
徐立笑了:“你太看得起我了。而且你师父交代了不能进,能打开我也不会进去。”
“我们家老头儿都入土好几年啦!当初他交代遗言的时候光顾哭了,都没想过要这门钥匙,这下得了,想了多少办法都打不开……”
“那就别打它主意了不行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入不入土,该听的话都一样要听吧。”
“切——”吴柒翻个白眼,“古板的胆小鬼。”
如上所示。徐立在驿中生活得很是快乐。
也有不快乐的时候。有时他看着枕松驿白灰涂成的墙面,会无端地感到寂寞。
他记起一种完全不同的墙,上半截是黑色生满铁锈的栏杆,下半截贴满雪白瓷砖。
那是留余博物馆的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