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暮春时节,细雨如丝。
城南梦香楼,是临安最为神秘的香馆之一。白日闭门谢客,夜晚方才开启。坊间传言,此楼中香气可引梦、助眠、解忧、摄魂,凡人入其间,或醒来畅快淋漓,或梦中沉醉三日,欲罢不能。
但今夜的梦香楼,却安静得出奇。
雨打檐角,巷中水洼轻响。与往日夜夜笙歌不同,此刻香楼门前空无一人,唯有两个身影,悄然立于街口。
沈怀瑾撑着一柄青布油纸伞,望着香楼那扇紧闭的红漆大门,低声道:“你闻到了吗?”
桑意闭目,片刻后睁眼,语气冷淡:“山柚、沉香、墨腺草,还有……些微罂粟残香。”
“真是个狠人。”沈怀瑾眯起眼,“墨腺草配罂粟,梦香三日不醒;若再配‘潜灵香’,醒来时人心神俱裂,短则呆傻,长则疯癫。”
“他已经开始了。”桑意面色沉静,“你确定今晚要进楼?这一次,他可能不会再留活口。”
沈怀瑾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向雨幕之中。
那是一道白衣身影,撑着红伞,缓步而来。
苏晚音。
“你们两个动作怎么这么快?”她走近,微微喘息,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鞋子,“我还以为今晚只是来探路的,结果你们真的准备硬闯?”
“他要借今晚布阵。”沈怀瑾目光如炬,“我们若不破阵,整座临安就要陷入一场梦魇。”
苏晚音皱眉:“他想做什么?”
沈怀瑾缓缓吐出两个字:“梦杀。”
“他用香引梦,用梦入魂,梦中杀人,现实便有命亡。”他目光如电,“今晚,梦香楼会有百人入梦。若我们不能及时破阵,那些人……再也醒不过来。”
苏晚音眼神一凛:“我明白了。”
她收起伞,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香囊,打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弥漫开来。
“这是‘醒神香’,半柱时辰内能护我不入幻梦。”
桑意也取出香囊系在袖内,“我这边也有‘定魂珠’,能护我神识半刻。”
三人对视一眼。
沈怀瑾轻声道:“那我们进楼。”
他率先推开梦香楼大门,木门发出“呀——”的一声长响,仿佛在迎接,又似在告诫。
香雾扑面而来。
一入楼中,便如坠云海。香烟袅袅,灯影昏黄,朱红色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香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大厅之中,十余人安坐香席,眼睛半闭,神情恍惚。
而正中央,香案之后,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缓缓起身,面上戴着银色香纹面具,冷静地看着他们三人。
“你们,终于来了。”
沈怀瑾盯着他,“Z-7。”
那人轻轻一笑,嗓音温和,却让人寒意顿生。
“你们来的正好,梦香已成,就差三位主角。”
苏晚音踏前一步,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一场梦。”Z-7低头看向香案上那座巨大的铜炉,“梦里有千人万象,江山美人,功名富贵,恩怨情仇。”
“我愿将此梦赠予临安。”
“可他们醒不过来!”苏晚音怒道。
“那又如何?”Z-7语气忽然变冷,“你以为这座城市醒着的时候,真的快乐吗?”
他挥袖,香炉猛然一震,浓烟四起。
沈怀瑾低喝:“闭气!”
三人同时捂口鼻,迅速退后数步。
香烟中,Z-7的身影逐渐模糊,似乎随风而散。
“追!”
三人冲入香雾之中,却只见一道机关门缓缓关闭,Z-7的身影已消失在密道尽头。
“他提前布置好退路。”桑意冷声道。
“没关系。”沈怀瑾望向厅中十余人,“先救这些人。”
他蹲下身,查看最近一人——那是一名中年商贾,神情安详,口中微笑,像是在做着甜美的梦。
“脉象虚缓,神志不清。”他点点头,“中了‘黄粱香’。”
“这种香,我知道怎么解。”苏晚音走上前,从腰间香囊中取出数枚薄薄的香饼,“醒梦香,以薄荷为引,丹参为主,配合松脂,熏三炷可醒。”
“快!”
三人分工合作,很快点燃香饼,一股清凉之气散入四周。
片刻后,几名中招之人缓缓苏醒,惊魂未定。
“我……我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你们是谁?这里是……”
沈怀瑾安抚众人:“你们中了梦香,现在已经没事了,立刻离开梦香楼,通知外面的巡防兵封楼。”
众人连连点头,仓皇离开。
三人却没有动。
沈怀瑾目光落在香案之上,一幅香谱被压在铜炉之下。
他抽出翻开,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苏晚音问。
“这是……七日香阵。”沈怀瑾低声道。
“七日?”桑意皱眉。
“梦香楼今日只是一环。”沈怀瑾深吸一口气,“这香阵分为七日七局,今天是第一局——‘引梦’。”
“接下来还有六局,每日一地,一香,一梦。”
“他要把整座临安,拉入梦中。”
三人沉默片刻。
桑意率先开口:“若七日之内不破阵,会发生什么?”
沈怀瑾翻着香谱,低声道:“七局完满之时,梦香全城弥漫,临安百姓人人入梦。届时,Z-7便可在梦中施术,引导人心,左右生死……就如操偶之人。”
“他的终极目的,是把临安变成一座梦城。”
“而他,是梦境的神。”
苏晚音深吸一口气:“我们该如何阻止?”
“从明日起,每天破一局。根据香谱所示,明日之局名为‘寄魂’。”
“寄魂?”桑意一挑眉,“这听起来不妙。”
“寄魂香以‘幻芝’为引,配‘冥兰’为骨。”沈怀瑾眉头紧锁,“闻者不但入梦,更将梦中情绪植入魂魄,醒来后会产生错觉——以梦为真,分不清现实。”
“更可怕的是,若在梦中遭遇痛苦,醒来时会产生真实伤害。”
“今日的梦香楼,只是让人不醒;而明日的寄魂香,是让人活在噩梦里。”
“我们必须在它扩散前找到第二香点。”
苏晚音翻了翻香谱的后页,指着一张地图:“你看这里,这似乎是一个香气扩散图,标注着‘南市茶行’。”
沈怀瑾一看,眼神一亮:“没错!南市茶行,正是他第二局布香的地点!”
桑意点头:“我们要在他布香前找出藏香之所。”
“香不可能直接散播,他定会借助茶叶、布帛或香囊一类的介质。”
“而且,‘寄魂香’极其隐秘,只有在煮沸或焚烧后才会释放香气。”
“也就是说,他会将寄魂香混入南市茶行即将售卖的高等茶饼之中。”
三人迅速达成共识。
……
第二日,晨光微曦。
南市茶行内,人声鼎沸。今日茶行推出“春祭头采茶”,据说是一年之中最香的茶饼,每人限购两枚。
沈怀瑾身着短布衣,混在人群中,低声与苏晚音耳语:“看右手第三个茶摊,那两口大铜壶,你注意到了吗?”
苏晚音轻轻点头:“冒着淡黄色蒸汽,香味与周围略有不同,且排队者神情迷离。”
“不错。”沈怀瑾眼神一凝,“那就是香源。”
“不过,他不会把香料直接放进茶壶里,而是藏在壶底夹层内,借煮茶之机缓慢释放。”
“你负责引开摊主,我来拆壶。”
苏晚音点头应下。
她走向摊位,低声道:“掌柜的,我听说你们这春祭头采,有种‘百花入茶’的特别版,可我刚才排了三圈都没排到,能不能……”
话未说完,摊主已被她引至一旁。
沈怀瑾趁机俯身,动作迅速地掀开茶壶底部。
果不其然,一小包油纸封裹的灰黄色粉末被藏在壶底铁夹内。
他用镊子夹出,放入袖中,然后起身转身。
就在这一刻——
“喂!你在干嘛!”
一个粗豪声音响起,一名伙计扑了过来。
桑意早已准备,凌空翻身踢飞那伙计的长杆扁担,喝道:“快走!”
沈怀瑾和苏晚音趁乱冲出茶行,转入街角小巷。
一边奔跑,沈怀瑾一边将香料取出仔细查看:“不错,是寄魂香无疑。多亏我们来得早,若是这一整壶煮下去,今日南市千人饮茶,百人中香,后果不堪设想。”
苏晚音皱眉:“他为何不亲自出现?”
“他已经布好了整整七局,不会轻易现身,只会遥控指使。”沈怀瑾眼神凝重,“我们只能逆着香谱顺序,逐局破除。”
“每破一局,他的阵法就少一成之力。”
桑意道:“他不是想梦杀临安人,而是想用梦掌控人心。梦杀只不过是吓唬人。”
“他真正想做的,是让整个城市活在他设计的梦境里。”
“成王败寇。”沈怀瑾感慨,“他若成功,便是‘梦主’;可惜,我们不会让他如愿。”
苏晚音忽然低声道:“香谱上最后一局……名为‘真梦’。”
“若他七日香阵完成,我们将永远活在那一场由他主导的‘真梦’中。”
“到那时,再无醒者。”
傍晚时分,临安城渐渐褪去喧嚣。
沈怀瑾三人回到小院中,将今天截获的“寄魂香”仔细包封,连同香谱一并收好。
“这一包香料若交给衙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桑意淡淡道,“但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说了也没人信。”
“不能依靠衙门。”沈怀瑾摇头,“韩承节虽为良吏,但香术此道太过玄门,他若不亲见,难以动容。”
“我们只能靠自己,一步步破阵。”
苏晚音忽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沈怀瑾侧目:“什么?”
“这七香阵,不只是为了控制临安。”苏晚音指着香谱最后一页,“你们看这里——这里记载了一种‘归元香’,说是阵成之日,以七香引天地魂脉,再以归元香引路,便可唤回‘一人之魂’。”
桑意目光一凝:“他要复活某人?”
“不错。”苏晚音轻声道,“香谱未署名,但此人必是Z-7极为重视之人,否则他不至于倾全力设阵。”
沈怀瑾皱眉:“一个人,值得他以整座城为代价?”
苏晚音望着窗外天光沉沉,缓缓道:“人心之念,最是执着。”
“或许那人,是他此生唯一所执。”
“而我们,要阻止的,不只是香阵,更是一个人的疯狂。”
夜,渐深。
忽然,小院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三人对视一眼,桑意握住短刃,沈怀瑾缓步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老者,头发花白,身着旧布长衫,怀里抱着一个竹篓。
“是……沈公子吗?”老者声音颤抖,“我……我找您。”
“你是?”
“我在梦香楼里……被你们所救。”老人低头取下竹篓,“我听说,是你们破了那香阵,救了我们……这是我家自制的香灰糕,不成敬意……”
沈怀瑾一愣,接过糕点,微笑:“老人家,不必客气。你们平安无事,才是最大的回礼。”
老者却忽然压低声音道:“我来,不止是为了送糕。”
三人神色一凝。
老者将竹篓底布轻轻掀起,露出一张写满符号的纸张,以及一个绘有复杂香纹的黑漆香盒。
“这是我从梦香楼里偷带出来的……那香炉底下藏着,不知道是啥……但我感觉它一直在发热,好像还有声音。”
沈怀瑾眼神大变,立即取过香盒,小心打开。
“这不是香盒。”他沉声道,“这是‘魂阵引核’。”
“香阵的心核,一般藏在主阵眼之中,用于稳定七香阵运行。”
“如果我们破不了所有七局,他只要有这个,就可以强行启动‘真梦’。”
“这东西,必须封印。”
桑意目光闪动:“这老者的出现是巧合吗?”
“怕不是巧合。”沈怀瑾苦笑,“或许Z-7根本没料到我们会发现心核,他以为它藏得够深。”
“如今香阵已破两局,若再失去心核,他将如断翅之鹰。”
苏晚音将香盒小心包起:“这件事不可声张。”
“对外仍称香阵进行中,不让他察觉心核落入我们手中。”
“下一局是哪?”
沈怀瑾翻开香谱,深吸一口气。
“第三局,名为——‘离魄’。”
“地点,寒塘药铺。”
雨,又下起来了。
而临安之梦,仍未终止。